棲鳳居 幾時歸去作箇閒人？背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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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十一點多，就是爸的忌日了。


　　兩年前的今天是星期天，我和同學正快樂的在政大泳池旁的草地拍畢業照。心裡有些忐忑，因為本來是輪到我去醫院陪爸，但媽說她今天不累，要我留在學校拍完照再回家。由於仍然在學的關係，往往陪爸的責任就落在我身上；久了還是會覺得委屈：我也想快點把論文寫完、快點畢業，也想再多享受一會兒所剩不多的學生生涯……。但爸從過完年之後，病就復發了。那天他打電話給我，刻意用一種輕鬆的語調說：「只是有一點點轉移到淋巴，再去做幾次化療就沒事了。你不要擔心，專心寫論文，順利畢業。」我知道爸是裝出來的，因為他的聲音裡帶著壓抑的焦躁。他只是想讓我別難過。媽媽也需要休息，這天應該是我在醫院的。我感到歉疚和不安。


　　當天晚上十點左右，媽驚慌失措地打電話給我，她的聲音抖得很厲害。「你爸剛剛吐血了，快點回來。」媽要我打電話通知兩個哥哥，緊急之下，她只記得我的電話號碼。


　　嬅開車載我和青直奔林口長庚醫院，路經收費站，我向嬅要了那張過路費的收據。「做個紀念吧。」我笑著說，拿著收據的手顫抖著，勉強自己一定要相信，相信爸只是一時病情不穩定而已，只要我們都在那裡陪他就沒事了。


　　病房門口擠滿了人，急救的醫生和護士在幫爸做內視鏡，檢查出血的原因。我想進去，又想爸向來倔強，一定會撐過去的，只呆立在房門外幾乎無法呼吸。


　　門打開了一條小縫，從門縫中我看見爸嘴裡含著內視鏡，額上都是冷汗，眼睛直直的望著外面。我與他四目相對，不確定他是否真的看見了我。也許當時我望著他的表情是木然的，然而我望向他的眼，心中直狂喊：爸，你撐下去！你可以的！我不相信你會這樣離開！


　　房門又關起來了。門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叔叔、嬸嬸、阿姨和舅舅，全都來了。我們在門外踱步，沒有人哭，只是輪流靠到媽的身邊去摟著她的肩、握握她的手。


　　房門打開了。年輕的醫生和護士走出來，神色漠然地說道，病人經過電擊與心臟按摩仍然搶救失敗，現在可以進去看他。那剎那間，我衝動地握緊拳頭，因為我知道自己此時非常想朝醫生臉上揮拳。是誰說搶救失敗的？你們到底有沒有盡力？才進去幾分鐘而已就說搶救失敗？你們知不知道，躺在那裡的是我父親啊是我父親！他是最不服輸的！你們怎能夠、怎能夠……這麼輕易地就放棄和死神的拔河呢？怎能用這麼漠然的神情，宣判一個生命已然結束呢？－－


　　不，算了吧。下一秒我盡力說服自己，他們是醫護人員，他們在此地看盡生老病死。他們真的盡力了。我一定要這樣說服自己，否則，我會恨他們一輩子。


　　大哥帶媽去辦出院手續，親友們陸續回家。青帶著聞訊而來的喪葬業人原先回去布置靈堂。我茫然地跟著已經泣不成聲的二哥進病房看爸，爸仍然戴著醫院的呼吸器，眼睛閉了一半，就像他平常睡著的那個模樣。二哥握住爸的手，哭著對我說，說話吧，對爸說話，他還聽得見。


　　我以為我可以忍住不悲傷，但是一開口我才知道自己已經淚流滿面。有些遲疑地握起爸的手，那手好冰冷。以前冬天的時候爸的手永遠都是溫暖的，是強壯有力的。自從他開過刀之後手就變得如此冰冷了，他說是因為大部分神經被切斷的緣故。


　　我說，爸，我今天跟同學拍了畢業照。你怎麼還沒看到我的畢業證書，就先離開了呢？你自己說，等我出社會賺錢，要跟我一起住的。我還沒用自己的薪水買你愛吃的東西給你吃呢，你怎麼，說話不算話的，先落跑了呢？


　　呼吸器發出規律的頻率，可是我知道，爸不呼吸了。醫院給我們一個手動的呼吸器，帶上救護車，用手幫爸把空氣繼續灌進他的肺裡。我和二哥一路喊著爸，帶他回家。爸，過橋了。要小心喔！爸，車子轉彎了。這條路你常常走，但是晚上太黑，怕你認不出回家的路，又怕車子開得太快，你跟不上。爸，我們就快到家了，你別怕。


　　爸，那晚，我們一部份的回憶都被你帶走了。對於你去世的那段記憶，是我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是我兩年來克制自己不要憶起的回憶。


　　因為工作的關係，以前有些人會叫爸「老師」。現在我確確實實是個老師了，爸，你高興嗎？當你提起自己的么兒已經當老師了，愛炫耀的你，在人前總是意氣風發的你，一定更自豪了吧？


　　兩年了，爸。我不時會看見你出現夢中，當我工作遇到困難、最沮喪的那時，你也曾在夢裡要我堅強。兩年的分別還不算久吧，所以每個回想你的晚上，我總是無法停止哭泣；想想我那幼年時期的朋友，提起他辭世十多年的父親，眼角還是隱隱泛著淚光，雖然臉上是帶著微笑的。


　　爸，也許你已經知道我恨你吧。可能我更恨我自己，沒能對你更好些，沒能在你即將離去的那時，陪在你身邊，讓你少點痛苦與恐懼。爸，我會聽你的話要更堅強、更勇敢，要讓媽快樂地過完下半輩子，要得到自己的幸福……


　　然而，爸，少了你和我們分享，有些快樂也就沒那麼快樂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