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不一樣的煙火
──張國榮辭世紀念 李展鵬
這年頭,偶爾就有人抱怨:現在的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說時,還要一副厭惡狀,再以一句「世風日下,道德淪亡」的哀嘆作結,彷彿世界末日會因此加速來臨。每每在這種時候,我想起我們的哥哥──張國榮。
要批評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張國榮就是最佳箭靶吧。舞台上,他穿紅色高跟鞋,他戴直長假髮,他總是不經意流露出一種媚態,有時比女人更媚更美;電影中,他的虞姬造型美絕銀幕,他的放蕩同志形象叫人又愛又恨。張國榮對於他的俊美,非常自覺,他對於他的陰柔,後來也毫不掩飾。這樣的一個男人,不就是「男不像男」的示範?
男人應該是怎樣的?
要討論這問題,首先要問的是究竟什麼是男人?十六、七世紀的法國男人,花粉撲面、超窄身褲、穿金戴銀、花邊衣飾,那是當時的「典型」男人呢。性別形象,從來是社會建構的結果,並不天然,而是受經濟文化等因素影響。就算是原始社會都不例外:不同部落的男女形象,可以千差萬別。男人該怎樣,女人該怎樣,從來沒定式。今天所謂「好man」的型男,一般有滿身肌肉與臉上鬍鬚--很抱歉,這種男人並非自然,而是被商品社會打造出來的。健身會籍、刮鬍與臉部護理用品,加上時裝--你以為方中信有那麼「渾然天成」嗎?
當男女根本沒有所謂原來的樣式,有關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指控,便是一個偽命題。之所以有這種指責,是源於現代社會性別分工的改變,女性慢慢走出弱勢角色,令一直佔盡優勢的男權社會感到不安。於是,保守力量就企圖重塑舊有性別分工,例如男主外女主內,男強女弱,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的標籤化與妖魔化:不結婚的不再是女強人或獨立女性,而是剩女,沒有陽剛之氣的男人,也被輕視為「不是男人」。社會學把這種保守現象稱為「反挫」(backlash)。
張國榮走紅的年代,是一個性別界線鬆綁的年代。八十年代,社會對事業型女性比較尊重(從《家變》到《秋瑾》,汪明荃在七八十年代演的獨立強悍女性,至今在香港電視界找不到後繼者),對高唱情慾的女性比較接受(從《壞女孩》到《黑夜的豹》,梅艷芳開創了女歌星的形象與歌詞內容),也開始接受有陰柔氣質的男人。關德興、吳楚帆的時代,鄭少秋、關正傑的年代,是容不下一個張國榮的。張國榮告別了一個時代,重新定義什麼是男人。別以為娛樂圈跟社會無關,情況恰恰相反:某種特質的藝人大受歡迎,往往是因為他投射了大眾的慾望,切合了社會的趨勢。例如曾有研究者指出,蕭芳芳當年演的飛女與工廠妹,是因為被六十年代工業發展下的香港年輕女性認同,而成為一代偶像。
沒有哥哥找誰來演?
西方的明星研究指出,一個成功的明星除了反映了某個時代的社會心理,這明星也主動地以其特質去影響他的作品,並推動一種已成形的文化。張國榮的陰柔,亦不只是一種花瓶式的俊美,而是化成他演藝工作中的專長,最後改變了香港流行文化的面貌。因為有了張國榮,一些歌、一些電影,終於有了合適的人去詮釋,而反過來說,張國榮也激發了音樂人與電影人創作一些前所未有的作品:電影中,《阿飛正傳》中的自戀旭仔,獨自在家對鏡起舞,《春光乍洩》中的何寶榮,花天酒地不安於室,《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舞台上比女人嬌美,舞台下比女人痴情,以上角色,如果沒有張國榮,又有誰來演?梁朝偉演技精湛,也恐怕演不來。舞台上,他塗口紅、穿高跟鞋唱《紅》,他一頭長髮,穿一件浴袍唱《我》,這種表演,如果沒有張國榮,又有誰可以勝任?郭富城舞技非凡,但恐怕也不適合。
必須強調的是,張國榮的陰柔跟扮女人是兩回事。學者洛楓這樣評論他在「熱情演唱會」的造型:他雖然戴假髮穿裙子,但他又故意留了鬍子,他要表現的是雌雄同體,一種可以在男性身上發掘的多元性別特質,而不是「著裙等如女人」的簡單性別劃分。張國榮以他的氣質與實力,令一種多元性別文化有了美麗的詮釋。他的受歡迎,背後有深遠的社會文化脈絡:六七十年歐美的女權運動與同志運動既在爭取權利,也在顛覆著傳統性別特質,令男女形象從此不一樣。後來,在商品市場上,開始有大量女性行政服裝與男性護膚產品,在流行文化中,開始有了麥當娜與佐治童子。更有美國學者注意到,甚至在政界,總統形象也由八十年代初以牛仔的陽剛形象示人的列根,變成了九十年代優雅斯文的克林頓,這種男人後來被歸納為都會男子(metrosexual),一種愛好時尚、重視外觀的大都市異性戀男子。
多年前,關錦鵬曾準備拍一部叫《逆光風》的戲,找張國榮與梅艷芳這夢幻組合在《胭脂扣》之後再拍檔,但後來因資金問題擱置,而兩大巨星亦相繼離世。雖然劇本早已寫好,但關錦鵬聲言就算有錢都不會開拍,因為不可能找到演員替代兩人。這戲沒拍成,但劇本後來出版。張國榮要演的角色叫戈白,是一個導演。戲中,這個富有藝術氣質的男人,一方面跟梅艷芳飾演的唐人街大家姐龍二有情慾戲,另一方面跟一名俊美小伙子(龍二的養子)有曖昧關係。只要看過這劇本,很容易明白關錦鵬的意思:落泊、跛腳而有風塵味的大姐再找不到別人去演,一個雙性戀的瀟灑男人也找不到人代替。如果只是才氣導演,劉青雲、梁家輝、方中信都可以,但要跟小伙子有曖昧親密戲,就恐怕非張國榮不可了。
沒有哥哥的十年
張國榮去世的十年來,也許仍然有型男輩出(雖然有點勉強),但再也沒有如此一個兼具瀟灑不羈、女性陰柔,而深具演藝實力的人──因為單講外表,一些韓國男星也很中性,但不可跟張國榮相提並論。失去張國榮不只是失去一顆耀星巨星,而是失卻了一種開明多元的文化,那是以性別為表現方式,而意義遠超於性別的一種文化政治;社會變革,有時是以顛覆性別入手。當現在香港電影要北上謀求發展,題材自然趨向保守,當廣東歌市場委縮,創作更是不敢造次,再加上歐美社會過去十多年的保守政治傾向影響全球,張國榮這種人物,自是後無來者。當然,如果張國榮沒去世,今年五十六歲的他在當下的保守環境中如何繼續突破,仍是難以推斷。但無論如何,從張國榮的例子可見,當社會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往往是值得欣喜的事,這代表某些成規被打破了。
「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十多年前,張國榮如此引吭高歌。感人的,不只是旋律與歌聲,還有他以作品、以生命示範出來的關於人生及社會文化的多元選擇。他鼓勵了很多人,活出自己;他推動了社會,走向多元。愛張國榮,除了他的聲色藝,還有太多原因。Create_adam@yahoo.com.hk
澳門日報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