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上最有趣的風景是什麼？
我常常會說：是人。
很久之前寫過一篇叫《人的風景》的文章。
那時，我還沒有數碼相機，也就沒法把這些人的風景跟大家分享。
這次選的，主要是我遊意大利及北京時看到的人的風景。
至於為什麼會拍旅途上的人？
那是因為有一次遊北京故宮，實在人滿為患，
有時想純粹拍建築物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因此我就想，我何不把這些人看成是風景的一部分？
於是，就有這些捕捉「人的風景」的照片。
（上圖：意大利的女警，好美的一把飄逸長髮）
（上圖：貌似阿倫狄龍的意大利警察,很酷吧!）
（上圖：天壇裡遇見的紅衣女郎,紅旗袍與白石柱的對比很鮮明）
（上圖，很「紅」的中國小孩,乖忝的站在故宮前留影）
人的風景
人，其實是旅行中一道不可或缺的風景。
一個旅人，除了沈醉在美麗風光之外，也往往不放過擦身而過形形色色的人。
我對旅途上的人感興趣，始於四年前的第一次歐遊。因爲是自助旅行的關係，旅途上接觸不同的人的機會非常多。我曾在火車上跟兩個丹麥年輕人聊天，他們才中學畢業就背背囊環遊歐洲，原來，年紀輕不是依賴旅行團的藉口；我曾遇過一對住在巴黎的恩愛中年夫婦，到法國南部渡假是他們每年夏季的指定活動，原來，中年人的生活可以很有姿采；我曾在青年旅舍認識一個日本人，他家境不錯，但他旅行時爲了省錢可以吃兩個橙充當午餐，原來，旅行除了要享受，更要體驗跟平常不一樣的生活。是這些人讓我知道，世界是那麽大，生活方式是可以如此多元豐富。
旅行的唯一方式
我的第一次歐遊中最難忘的景象不是什麽風光景點，而是一道「人的風景」。從巴黎坐火車往西班牙，必須在法國南部的一個轉乘站轉車。當時，夜深了，整個火車站滿是浩浩蕩蕩轉車的人，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助旅行者的標誌──背上一個超大的登山背囊。等車的時候，有人抓緊時間打電話打點下一站的住宿，有人去買乾糧充饑，有人三五成群席地而坐聊天，有人獨個兒躺在月臺上抽著煙看著夜空。那一刻，我的感覺很奇妙：一群互不相識、不同國藉的人因緣際會，大家卻都有一個共同點：拒絕旅行團，要自由自在的旅行，要自由自在的生活。自助旅行，已彷佛成了一種生活態度的宣示。我曾在阿姆斯特丹一間青年旅舍的廁所中看到這樣的字句：「沒有計畫，沒有期望，沒有目的地──這是旅行的唯一方法。」這是我看過關於旅行的最浪漫的詮釋。的確，我遇過漫無目的地歐遊三個月的旅人，也遇過早上在旅舍退房的一刻還未決定下一個目的地的旅人。那是一種很多人一輩子想都沒想過的奢侈的浪漫。
於是，「人」成了我旅行中一個重要的部分。我儘量選擇入住青年旅舍，因爲那裏聚集了很多有趣的年輕人；我喜歡多人共處一室的宿舍，因爲這樣會造就了很多結交新朋友的機會。很多自助旅行者愛上青年旅舍，除了因爲收費相宜，也因爲那的確是個好玩的地方。一間好的青年旅舍，會有很多的公共空間；每天早晨，你可以跟大夥兒一起排隊領取免費早餐，熱熱鬧鬧的開始一天的行程，結束了一天的遊逛，你又可以回旅舍與其他旅人天南地北，交流旅行心得。那不是一種旅行團式的吵鬧，而是一種近乎於家的溫馨。我在布拉格時，就曾有幾個同房的韓國人熱情地邀請我一起享用他們從韓國帶來的「國寶」──韓式辣味泡面。那夜，房間的燈光很暗，我們一群人圍坐在小桌子前，吃著熱騰騰的東方美食，笑談著韓國電影與明星，那是我在歐洲最美好的回憶之一。當然，合得來的話，你還會多了個旅伴。獨個兒在三藩市時，我就因爲同房有個親切可愛的日本人，而使得每夜回旅舍的感覺有如回家一般的熟悉溫暖。後來，我們更一起出遊，一起在漁人碼頭看了好幾天的夕陽。
不一樣的二十歲
今年夏天的歐遊，我也在青年旅舍認識不少朋友。在奧地利薩爾斯堡，我遇到兩個大陸人，嚴格來說，他們並不是旅人，而是去參加一個德文考試的學生。他們是結伴到德國念書的一雙戀人，選擇德國的原因，是因爲他們很想出國見識，而在德國，無論是本國人或外國人，只要被大學錄取，一律免收學費，加上德國大學以電腦科聞名，與他們本來的學科吻合，他們便選擇留德。我很佩服他們的勇氣，他們在大陸已經念了兩年大學，再過兩年就畢業了，這樣的路會平順容易得多，但他們卻要留德，離鄉背井適應新生活自不在話，還要挑戰以難學著稱的德文，以及德國學校的嚴格要求。只是，當困難克服了，他們贏得的滿足感、生活體驗與學識，卻是極其珍貴的。
我又在該青年旅舍認識一個香港人，他才二十歲就有膽量一個人自助歐遊，環遊六七個國家，更令人驚訝的是：這是他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出國！他本來約了一個朋友一起歐遊，但那友人臨時因工事沒法出遊，他便毅然一人上路。看著他侃侃而談在不同國家的奇遇，我相信，對於年少的他來說，這一個月的旅程，應該是同齡的香港人沒有的生命體悟吧。
除了青年旅舍以外，認識新朋友的機會還是很多的。在匈牙利的最後一天，當我在多瑙河畔對著一個雕像呆呆出神時，竟有個青年用日文向我問路，原來他迷了路，找不到自己的旅舍。他叫Hiroki，獨個兒展開三個月的歐遊，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日本青年。如他所說，現今大部分的日本年輕人畢業後依然冀望在大企業找一份「終身工作」，因爲日本大企業按年資加薪的幅度非常可觀。但他覺得大部分日本人並不懂得享受生活，他不要走那樣的路。他喜歡動植物，選讀了生物系，後來卻發現注重觀察紀錄及解剖研究的生物學並不適合向往自由的他，現在他想從事旅遊的工作。他跟我一樣，不喜歡繁忙擁擠的東京，而喜歡京都的寧靜古雅。他曾在澳洲柏斯住了八個月，除了兩個月的語言課程，他其餘時間就跟寄宿家庭的澳洲人學英文，閑時玩玩木雕，過著優遊自在的日子。
我並不是第一次跟這種甚有自我生活風格的年輕人打交道，但每一次我還是會被觸動。我由衷欣賞這樣的人，尤其在日本這個保守與注重團隊生活的社會，敢於活出不一樣的人生，想必需要很大勇氣。說再見時，他說他要繼續找他的旅舍，我深深祝福他找到的不只是那間旅舍，而是適合他的人生路。
波蘭街頭的詩人
在波蘭偶遇一個詩人，是很意外的。在歐洲，街頭藝人很多，他們的表演也很多樣化，我就曾在阿姆斯特丹見過一個光是清唱歌劇的女孩。但是，在波蘭克拉科夫的古城廣場旁，我卻遇到一個在街頭朗誦詩歌的人。我很好奇，就跟他聊了起來。他是個詩人，朗誦的是自己的作品。他白天寫詩，晚上就在街頭朗讀。他慨歎欣賞詩歌朗誦的人不多，也難怪，歌聲、演奏與趣劇對一般人的吸引力，自是比朗誦大得多。他斯文秀氣，雖是街頭藝人，穿的白襯衫也顯然有點破舊了，但卻自有一種藝術家的氣質。他隨身帶備他的一本詩集，看得出來製作簡陋，甚至連版權頁都沒有，只有歪歪斜斜地貼著他的住址，那恐怕是他自資出版的。一個詩人有勇氣在街頭朗讀自己的作品，那是勇敢自信的行爲，也是對藝術的一種獻身。
我剛好買了些香蕉，便請他吃了一根，並跟他一起邊吃邊聊。他問我是不是一個Artist，我說我只是偶爾在報上寫文章，他大概覺得如獲知音，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說他的一個朋友會把他的作品上網，他也會上電臺朗讀他的作品，我真希望有更多人認識他。他說他每晚會在同一個地方朗讀詩歌，但後來兩個晚上我卻沒有再在該處見到他。可緣份還是微妙的，在離開波蘭之前，我竟在火車站的舊書攤看到他的詩集，我毫不猶豫的買下了。雖然我大概一輩子都看不懂波蘭文，但我相信這本詩集會是我在波蘭買到的最有價值的紀念品，那代表了一個藝術家的執著與理想，以及一種活出自我的生命力。
喜歡旅行的人，大概都有過異地戀的憧憬與遐想。有部叫Before Sunrise的電影，講述一個美國青年在火車上邂逅法國美女，彼此本來各有各的目的地，但因爲緣份難求，男的便邀請女的一起下車，兩人便在維也納街頭談天說地，蹓躂了一整夜。這大概就是很多旅行者夢寐以求的浪漫吧。我，幸運地，有過一次這樣的戀愛。在巴塞隆納相遇，同遊阿姆斯特丹，在巴黎話別。人生的愛情故事，有如此異國美景襯托的能有幾回？雖然那段感情維繫不了多久，但那曾經的火花，卻是銘心刻骨的。這次歐遊，我也目擊一個異地愛情故事。從薩爾斯堡到湖區的路上，我們認識了一個日本青年與一個韓國少女，兩個都是單獨的旅人，男的充滿陽光氣息，女的如小家碧玉。我們早就猜到他們情愫暗生，果然，他們自遇上後就一整天把臂同遊，態度親昵。若不計較得失結果，單想象這段緣份是孕育在奧地利的湖光山色與古舊小街中，就足以令人豔羨。
旅行者之間的brotherhood
我又在薩爾斯堡的火車站認識一個日本女孩。她因爲火車誤點，所以到達薩爾斯堡時已是夜深。她要去的一間青年旅舍，正好是我曾經路過的。我看夜已深，火車站一帶的路又異常陰暗，便送了她一程。一路上她頻頻鞠躬說謝謝，彷佛我是她救命恩人似的。言談之間，知道她有一個星期的假期，便獨個兒來奧地利走一趟。我心裏暗暗佩服：她只有一星期的假期也來歐洲，可見她對歐洲的熱愛，再加上她孤身一個女孩遠渡重洋，更是不簡單。臨別時，她再向我連聲感謝，我對她說旅行者是應該互相幫助的。她不會懂我對日本人的偏愛，她也不會明白日劇與日本電影對於我的意義。我想，就爲了日劇與日本電影曾帶給我的感動，我對她的舉手之勞已是值得有餘。
是的，旅行者之間的互助互愛，是很美好的。有時候，只是一個旅人幫你看管物品──那怕只是洗衣房中的衣物，又或者是一個同房的旅人怕你睡過頭把你叫醒，那種友愛足以叫人感動良久。我有個朋友，他在美國旅行時曾經被幾個好心的人載了他一程，他們跟他說，這是旅行者之間的一種brotherhood，他們請他把這種brotherhood傳開去，這就是對他們的最好的回報。這是熱暖人心的一件事：在旅途上，由於人生路不熟，我們接受別人的援助，也向別人伸出援手，brotherhood就此傳播開去了。
旅行者擦身而過，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告別時大家也只是輕輕揮手，有時甚至不必婆婆媽媽地留下聯絡方法，因爲有過一面之緣就是美麗的相遇。有時，我或許會忘了哪間教堂有個美麗的巴洛克式圓頂，我也或許忘了哪間博物館收藏了哪位名家的畫作，但我總不會忘了跟幾個韓國朋友共用韓式泡面那滋味，也不會忘了跟一個波蘭詩人在街頭一起吃香蕉的有趣畫面。時光荏苒，很多風景留下的只是模糊的印象，但有些人，有些笑臉，有些對話，卻會一直深印腦海。人的風景的妙處，盡在於此。
（刊於《澳門日報》「鏡海」版，２００３年１０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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