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只是十二月初,但對於我這個異鄉人來說,英國的初冬仍是寒氣逼人。那個寒夜,我第一次穿上了雨絨大衣,瑟縮地走在街上。我路過一間店舖,看到一張招募義工的海報。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梅艷芳做善事的身影,也似乎聽到了梅艷芳鏗鏘有力的聲音。在異鄉街道上,在初冬寒風中,我作了一個我引以為傲的決定。
去年冬天,我成為了義工
去年十一月底,當我在英國的生活已上軌道,我就打算做義工。就在那時,我恰好看到樂施會的招募海報。當時,我對樂施會的印象很模糊,只記得梅艷芳生前當了兩年的香港區樂施大使,她曾經在鬧市賣米籌款,她曾經到雲南山區探訪貧民。然而,為梅艷芳曾經協助的慈善團體做義工的主意實在太棒了!第二天,我馬上報名成為他們的義工。
在英國,沒有人不認識樂施會(Oxfam)。樂施會發源自英國,現已是一個世界性的援助及發展組織,其影響力可媲美世界宣明會。多年來,樂施會既關懷世界各地的發展中國家,也在英國本土扶助社會弱勢。他們的店舖遍佈全英國,賣的是市民捐助的舊衣、舊書等二手物品,收入作慈善用途。而我,就在一間這樣的二手店工作,擔任售貨員。
上班的第一天,我在收銀機旁邊看到一份簡報,其中一篇文章報道了他們剛舉行的年會,那次的主題是「讓貧窮成為歷史」(Make Poverty History)。會上,發言人說了這一句話:「貧窮的問題,就像奴隸制度及種族隔離政策,那都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是由不平等的制度引起的。」多麼有力的宣言,打破了很多人對「自由市場」的迷信,這簡直是真知灼見!因為這句話,我知道我選對了地方。然後,去年年底世貿在香港開會引起滿城風雨,香港的樂施會發言人又公開指責世貿的主要成員國為富不仁,為了一己利益剝削貧窮國家,說得大快人心。我漸漸知道,樂施會不只是一個默默地做善事的組織,更會為社會公義振臂高呼;我也漸漸的了解,為何梅艷芳多年來協助樂施會推動慈善工作。
在樂施會做義工的大半年裡,我有過許多快樂的時光。在聖誕節前夕,有家長帶著小孩來捐贈玩具,我跟那小孩說「你真是個好孩子。」他笑著回答說:「我不再需要這些玩具了,就來捐給你們。」這位家長的教育,這位小孩的天真,溫暖著我的心。有一次,有人專門開車送來大堆捐贈物品,我們打開袋子一看,裡面都是些很好的衣服,那位善心人士甚至把它們都熨得妥貼才送來,我們真的很感動。有時,我們就是接收一些捐贈物品都忙不過來,社會上原來有這麼多善心人士。而在我們的義工隊伍中,有像我一樣的留學生,有年過六十的老婆婆,也有一些家庭主婦。資本主義社會把義工稱為「無償的工作」,但其實,我們得到的回報可多著呢。
不知不覺,善心就發揚了
最叫我自豪的是我不知不覺間把善心發揚了。SW及Mituru兩個同學在我的介紹下,也加入了義工行列,他們都很誠懇的一再感謝我讓他們知道了這個消息。SW除了當售貨員,還幫助他們裝飾廚窗,主動地做了很多額外的工作;Mituru緊接著我加入義工行列,我們後來幾乎成為了該店最資深的學生店員。很多朋友知道我在那裡工作,路過時就會進來跟我打招呼,有時順便買些東西做善事。曾經有人有多餘的綿被,本來想把它們丟掉,但她的男友告訴她我是義工,便叫她把綿被給我送去樂施會,那時剛好是聖誕前夕,我們就以象徵式的極低價格把綿被賣給貧民過冬。很奇妙吧,我因為梅艷芳而做義工,而更多人又因為我而做了善事。一個人的力量是微小的,可這份力量卻在集腋成裘似的在不斷擴大的。
做義工的另一個意外收穫是我加深了對英國──甚至是世界局勢──的了解。今年初夏,我參加了樂施會的一個年會,會上,發言人分析現在英國的社會問題,並引述資料顯示英國的貧窮懸殊在八十年代急速加劇,至今情況是每況愈下,主因是當時的首相戴卓爾夫人選擇了親美的右傾政治路線。這似乎一下子解答了我對英國的很多疑問,包括英國的大學教師為何三不五時要罷工、公共服務如交通及醫療等為何常被詬病,以及英國為何執意要當美國的外交盟友。樂施會給了我跟英國社會一個交接點,從微觀到宏觀去了解社會。
我常常跟我的外國朋友說,我是因為香港一位已故的藝人而加入樂施會。我會說,她是香港的麥當娜、芭芭拉史翠珊及梅麗史翠普的混合體,我也當然強調她一生都愛行善,直至她離開的那一個年頭,當她已是個末期癌症病人,她還是不眠不休的發動全港藝人,為非典型肺炎的患者死者籌款。他們都對香港的這一位Anita Mui嘖嘖稱奇。
當然,做善事也不見得都是快樂無憂的。我見過擅離職守的受薪員工,我也遇過對義工的參與不存感激的主管,我身邊也有一些動機各異的義工:有人初到英國,因沒有經驗難找工作,故此才去當義工以「豐富」一下其履歷表;有留學生只想練習英文,但後來發現當個售貨員應付的只是簡單的會話,便又逃之夭夭;又有人自恃是義工,常常遲到早退,工作態度散漫。
以上的所見所聞,令我更感激真心誠意的義工,也令我對梅艷芳的佩服有增無減:如果連我這樣一個小義工都會看到如此令人灰心的事情,那麼,在眾多大型慈善工作中身為領導的梅艷芳,她面對的假情假意、光說不練、沽名釣譽的人還會少嗎?但我們何曾見梅艷芳因此停下來過、猶豫過、抱怨過?
「別記住我,要記住我做過的事」
梅艷芳去世之後,很多人談及她的善心。張學友談到多年前的一個冬夜接到電話,梅艷芳問他當晚有沒有空,他還以為是要去泡酒吧,但原來她預備了很多的綿被,正要親自出動派給天橋下的露宿者,因此要找幾個幫手。而關錦鵬亦曾在訪問中談到,梅艷芳是個難得的善心人,因此,在她去世後,他有時會在做善事時寫上她的名字,以記念這個好朋友。
梅艷芳生前說過,如果有一天她離去了,她希望大家記得的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做過的事情。愚蠢的我,竟是到了身在樂施會時才懂了她的智慧。對於愛她的人來說,如果只惦著她這個人,我們自然是傷心絕望的,因為一個人去世了就如灰飛煙滅,然而,如果我們謹記在心的是她做過的事,那麼,我們就可以把這些事、這份精神延續下去,然後,我們就可以很快樂很積極的珍藏著有關她的回憶。我感謝梅艷芳,她的善心、她的智慧,留給了我這許許多多的人生寶藏。
(《澳門日報》10月11日「鏡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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