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電影世界的台階
──從理論與思潮看電影
我們為什麼會看不懂一部電影呢?
之前一連三期從視覺語言的角度談電影欣賞,雖然尚欠詳盡,但用意是拋磚引玉,說明解讀視覺元素是看電影的重要一環。從這一期開始,本系列會嘗試介紹一些進入電影世界的相關理論,其中有文學思潮,有文化理論,甚至有來自社會學與經濟學的理念。它們或許有點艱澀,但那卻是進入電影世界的鎖匙,更是幫助你了解當代文化思潮的重要台階。
藝術不是獨立存在的
看電影為什麼要懂後現代、後殖民、女性主義?
我們可以這樣類比:如果不了解文藝復興,你根本可能不明白大衛像為何成為西方雕塑史上永垂不朽的經典;如果不懂存在主義,你看卡夫卡的《變形記》或卡繆的《異鄉人》的領受也必大打折扣。
藝術是否不能自外於其文化背景?有多少藝術品在抽掉了其時代意識後仍然堪稱極品?這是個高深的藝術本質論的問題,不是本文可以說清。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當代藝術跟社會文化思潮──甚至是經濟趨勢與政治局勢──是密不可分的。就以杜象(Duchamp)的《泉》為例,把一個小便池放在博物館就算是藝術──而且是驚世藝術?要追究其因由,我們必須把這作品放在達達主義(Dadaism)的脈絡中去看,也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一種標榜「反藝術」的思潮。再用一個較新近的例子,要欣賞陳果,必須對照香港的後九七文化狀態,也必須略懂陳果常用的荒謬手法與黑色幽默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從現代主義談起
對於精緻文化的欣賞,的確是要經過學習的。當然,最好的計畫是先掌握中國文化史(速成方法是吞一本李澤厚的《美的歷程》),然後從古希臘、古羅馬、中世紀、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了解西方文化發展(速成方法是吞一套市面上的《西方文化史》)。那麼,有沒有捷徑呢?本系列就不自量力地試圖提供一條捷徑。
要深入欣賞電影的捷徑,可以從現代主義談起。無論我們是否已步入後現代時期,很多當今的電影仍反映了現代主義。信手拈來,陳果的黑色幽默是現代主義,奇斯洛夫斯基的神秘主義是現代主義,阿倫雷奈的意識流與心理時間是現代主義,蔡明亮電影中的人際極度疏離也是現代主義。
有人說現代主義的源頭有二,一是尼采的哲學,另一是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尼采有強烈的反傳統傾向,他宣告上帝已死,他宣稱人應重估一切價值,這種對既有文化的反叛精神落在藝術上,成了創作手法新意百出的現代藝術。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開拓出人類理性以外的潛意識世界,為藝術創作者提供了一片至今寶藏不斷的土壤。尼采對世界的質疑與批判,佛洛依德對深被埋藏的潛意識的發掘,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慘烈之後成為了藝術家的創作泉源。他們反映物質的極度豐富與精神的極度空虛,他們反映社會的黑暗險惡和人類生存在世的絕望。詩人艾略特的《荒原》把現代世界寫成一個破落的荒原,劇作家貝克特的《等待果陀》把人生寫成無結果無意義的等待,小說家卡夫卡的《變形記》讓一個飽受壓抑的現代人變成一隻大甲蟲,以上都是文學界的現代主義代表作。
為了表現那個不堪的世代,藝術家發展出存在主義、荒誕派、意識流、魔幻寫實、黑色幽默、超現實等流派與手法。這些流派各有什麼精神?它們如何表現在電影上?
存在是沒有意義的──存在主義
存在主義的基本觀點是:存在先於本質。簡單來說,就是世上沒有上帝,因此沒有所謂生命的意義與人的善惡等的「本質」,而我們必須在沒絕對是非沒主宰的情況下「存在」。於是,存在主義相信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剛提到卡夫卡的《變形記》就徹底表現了人生在世的荒謬與不可自決。我最喜歡存在主義對人生的比喻:人生在世就好像還沒背好台詞就被拉上舞台的演員,我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的過活。
在電影世界,似乎沒有哪部作品像《變形記》有存在主義的典範地位,不過有存在主義味道的電影倒是不少。近的有杜琪峰的《PTU》,這部電影由偶然的失槍開始,引出連串怪事與爭鬥,最後失槍又荒謬地失而復得。電影中沒有鮮明的警匪對立與正義的維護──那個世界沒有「本質」,而黑白兩道的人物必須措手不及地應付種種生存危機──那是存在的荒誕處境,到最後,一切是沒意義的折騰。至於電影呈現的香港黑夜,彷彿是個沒秩序的地下異境,這正是存在主義眼中的現代社會。
令人心寒的笑──黑色幽默
黑色幽默於六十年代興起於美國。這種手法是把現實中的災難、悲慘、不幸、死亡(是為「黑色」),加以渲染和誇大,以惹笑幽默的方式呈現,以表現人生荒謬,達到嘲諷的效果。簡言之,就是以喜劇的形式表現悲劇的內容。文學中的黑色幽默代表有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此小說敘述一個美軍想離開腐敗不堪的軍隊,他嘗試利用「瘋子不用當兵」的廿二條軍規出走,但只要他自己提出申請,就證明他還正常,因此他永遠不會得到批准。他的不幸與無奈,在小說中是玩笑──一種生命的玩笑。
電影中的黑色幽默,我印象最深的是塔倫天奴的《危險人物》,此片以極度惹笑的方式呈現兩個黑幫人物在手槍走火殺人之後要清理車廂與洗澡的狼狽相;另外,還有一幕是主角緊張兮兮地防備黑幫人物,但後者原來在大便,前者不費吹灰之力就槍殺了他。導演旨在對威風有型的黑幫人物與俐落乾脆的殺人行動作出反諷,效果奇佳。而香港新導演彭浩翔的《買兇拍人》以嬉笑手法拍失業者受僱殺人的故事,導演既顛覆了殺手的冷酷形象,更寫出香港經濟不景氣的慘況。陳果的《香港有個荷里活》中被錯接的斷手,亦是黑色幽默的例子。(看電影系列之六.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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