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道長長的海岸線上,潮水就像呼吸着的胸口般,一起一伏地沖到沙灘上,沙子迅速把水分吸收,我幾乎能看到海水滲入沙中的軌跡。我俯身拾起腳邊從沙子裡冒出的一顆貝殼,然後轉身向着阿倫說:
“阿倫,你看,這顆貝殼真美!”
我把貝殼交到他手中,當他正用心研究貝殼上的花紋時,我把剛沖上來的海水潑向他,他舉起手擋住,然後立即笑着蹲下用水潑向我還擊,我也舉起了手,邊擋着海水邊笑着跑開,淺起的水花折射着陽光,照在我那條白色的裙子上格外耀眼。跑了一段距離後回頭一看,他正合起雙眼,把剛才我交給他的那顆貝殼靠在耳邊,那刻,我向着他大叫:
“阿倫,我愛你啊!”
然而,一陣突然吹起的強大海風,把我剛說的那句話吹散,只餘下與我聲線同樣的風聲,伴隨着由貝殼中心傳到阿倫耳邊的海浪記憶,瞬間消失在空氣之中……
我,名叫陳欣潼,生活在二一七五年的一個普通少女,和很多人一樣,在這個世界平凡地活着。縱使現在已經是一個科技頂尖得令人類可以自由進出遙遠星空的年代,但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生活還是沒有甚麼顯著的改變。直至認識阿倫,我的生命便泛起了陣陣無法停止的漣漪,阿倫是我的大學同學,一個很喜歡研究舊世紀民間生活歷史的男孩,尤其喜歡尋找和收集那個年代的玩具。現在大部分玩具都是科技產物,在玩的過程中,雖然能令我們享受豐富的視聽,甚至其他感官都能得到滿足,但阿倫說這些玩具並沒有感情和靈魂,舊世紀的玩具雖然簡單死板,但對於玩者來說有一種特別的情感互動,那是一種超越了感官的交流。阿倫這個特別的想法深深吸引着我,我就一直跟着他去尋找那些舊世紀玩具,當我在賣舊玩具的店看着那些曾經被孩子們寵愛過的玩具時,我彷彿也感受到那時的孩子們擁有這些玩具的喜悅。
一天,我經過阿倫曾帶我去的一間玩具店,看到一件很有趣的舊玩具,那是一隻軟塑膠製的黑蜘蛛,老闆說這東西是以前的人用來嚇唬小孩子的。這隻小小的軟膠製黑蜘蛛保存得很完整,甚至連原本的包裝和價格也還在,而當時只賣十數元的小玩意,到了這個世代已經變成升值百倍的收藏品了。縱使價錢有點貴,但我想到下星期就是阿倫生日,還是把它買下來,我知道他一定會很喜歡,因為這份禮物並不是冷冰冰的電子玩具,而是一件已經灌注了我對他的愛的玩具,當我幻想他收下這份禮物時的開心樣子,笑容已綻得快要破開那紅透的面頰。這份禮物或許會將我們的心從此連繫起來……想到這裡,手已不自覺地把包着禮物的袋子握得更緊。
阿倫生日那天,我們相約在海邊見面。認識了他以後,我一直在想,這樣平凡的我,能在世上與他相遇,與他並肩尋找喜歡的東西,已經是不平凡的幸福了,或許,這份特別的禮物,將會是我通往另一份幸福的鑰匙,而這道海岸線,也將會是改變我生命的里程碑!
“阿倫,我愛你啊!”
在那道長長的海岸線上,當我放聲告白後,當我打算從手袋裡拿出準備送給阿倫的生日禮物時,突然眼前的一切,包括那片海和阿倫,都在毫無預兆下變成漆黑一片!然後,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再次張開眼,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完全陌生,擺滿各種機械儀器的破舊房間內,我被放在一張類似手術床的東西上。
赤裸着的身體、我的頭、我的手和腳都被插着很多不知名的電線和喉管,最恐怖的是,我看到房間的一角,竟然有一具穿着醫生服的屍體,那個死去的人手上還拿着一支手槍……相信是自殺的吧!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為甚麼我會在這裡?我剛剛不是還在海邊嗎?不是還準備將禮物送給阿倫嗎?在萬般疑惑和驚恐間,我奮力地把插在身上的那些喉管拔掉,之後在房間一個櫃內拿出一塊醫療用的布包裹着赤裸的身體,正準備離開這恐怖的房間時,門突然被打開,是有人要來救我嗎?
開門進來的是個穿着全套特種部隊裝備的男人,他一見到我,就說:
“你……你就是‘睡公主’?”
甚麼睡公主?我聽不明白這個男人的話,他看着我好像很驚訝的樣子,這時我望向他防護眼罩鏡片下的那雙眼睛,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阿倫……是你嗎?”我情不自禁地說出這句話。
“你……你怎麼會認識我?”
“我怎會不認識你?我們之前不是一起在海邊嗎?阿倫,別嚇我……”
說到這裡,我的淚水忍不住如泉水般湧出,但滴到手上便停止了哭泣,因為我發現它並不是淚水,而是一些不知名的黑色半透明液體……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海邊很多年了……”
“沒有海邊?現在不是二一七五年嗎?”
“甚麼二一七五年?現在是二二九○年了!”
“你要帶我去哪裡?”
“沒時間跟你解釋了,博士說只有找到你,這世界才有救,我們很辛苦才找到這裡,現在來的人就只剩下我了。來,快走!‘牠們’要來了!”
還未等我回應,他……阿倫已拖着我的手跑出房間,我們在那條被冰冷金屬裝飾得彷彿甚麼都沒有的走廊裡不停地往前跑,但跑到走廊盡頭的轉角處,阿倫說的“牠們”出現了……
“糟了!你快往那邊走,然後離開這棟建築物!不要等我,我會在這裡死守着。”
這時,我終於看見“牠們”是甚麼了,那是一大群密密麻麻數之不盡的,如手掌那麼大的黑色機械蜘蛛,“牠們”發現我們時,一邊發出古怪的機械聲,一邊從走廊的四面八方湧過來,阿倫說完那句話就從腰間拔出一把像短棍的東西,短棍的一頭在拔出後隨即射出一道有實體的光芒,光芒過處蜘蛛像被蒸發般消滅,但蜘蛛實在太多了,我還未來得及走遠,已有數十隻爬到我的身上,我害怕得立即用手想將“牠們”掃開,但那些蜘蛛的爪子就像鈎子一樣緊緊扣住我的身體,我回頭一看,發現那道掃開蜘蛛的光芒已經消失,阿倫也被徹底淹沒在機械蜘蛛群中……我還來不及傷心,黑色眼淚已再次湧出,那些蜘蛛也同時淹沒了我,但我卻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因為牠們不斷與我的身體進行融合,而在牠們融入我體內的一刻,我的腦海中浮現了一幕又一幕的影像記憶,然而那些記憶並不是我所經歷過的人生,而是我作為“睡公主”時所發生過的全部故事!
我,原來是一部擁有自主思考能力的人形超級電腦,那些黑蜘蛛是我之前的人性回路發生災難性故障後,所製造出來的恐怖物體,“牠們”對有生命的東西有着極強的侵略性,並迅速遍佈全球,而我在被回收及緊急修復後就一直被調校至“待機”狀態……而喚醒我的,或許就是在那間房內自殺死了的人吧……那麼,我一直所經歷着的人生,那平凡又真實的人生,所有愛過我的人,所有我愛過的人……難道都只是一場夢?一場由程式所編造出來的夢?
黑色眼淚不斷從我的眼眶湧出,黑色蜘蛛不斷與我融合,如果帶來一切不幸的是我,那麼能結束一切的都是我吧……想到這裡,我終於喚醒作為一部超級電腦的所有記憶及功能!然後,我離開了那棟建築物,站在已經被摧殘得一片荒蕪的大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混濁的空氣,然後啟動了體內的最終解體程序。終於,我的身體開始像崩塌的積木玩具般分解、散落……最後那刻,我想起了阿倫,想起自己原本就是一具冷冰冰、沒有感情與靈魂的電子玩具。不過,現在已不再是了,因為帶着對阿倫的愛,我已經擁有“靈魂”了!縱使這份愛只是一個用程式虛擬出來的夢,但也足夠了。那片海、那份未能送出的禮物、那段未能傳達的心意,將永遠存在於我的靈魂深處。
那天之後,再沒有人知道“睡公主”的事,世上僅存的人類只知道,那些曾經毀滅世界的黑蜘蛛,就像失去母體供應能源般相繼失去動力而滅亡。那一年,天空下了一場很久很久的黑雨,那些黑色的雨水,或許就是象徵着那顆消逝於虛無的靈魂,帶着虛擬的愛衝破現實,在往後漫長的日子裡蔓延至遍山遍野。然後,所有生命將重新回到那個結束一切的地方,等待另一個新世紀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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