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灰灰的天空下著連綿細雨,在初春這個季節,周圍都是一種濕濕立立的討厭氣氛,空氣中也充斥著陣陣好像不知什麼在發霉的古怪味道,那種就像把人包在一道腐敗水泡內的感覺真的非常難受!在這個令人昏昏欲睡的星期六下午,我沒精打采的坐在我家那位於爛鬼樓巷中段、名叫「飛天古玩」的古玩店裡呆著看店…我伏在店裡掌櫃位置的長枱上,一隻手托著頭、另一隻手就無聊地把玩著自己的頭髮。看著前方店門上的玻璃、那因為室內外溫差所造成的朦朧濕氣景像,我就想著在關店回家前一定要用手指在上面畫一個帶笑的鬼臉…然而,在這個懶洋洋的下午,我那個貪睡的老爸應該在店後內堂那張長椅上睡了才對,但現在竟然聽不到他那像汽車引擎般的呼嚕聲!於是我伸了個懶腰,就走進內堂看看他究竟在做什麼…
在內堂裡面,我看不到爸爸的身影,卻看到裡面那張平日用來打開一些大型書畫給客人看的長木枱上,放了一些工具和一個打開了的小錦盒,之後我聽到爸爸的吹口哨聲和小便聲從廁所傳來…原來那傢伙去了小便,於是我就走近長木枱,看看那個細長的小錦盒內究竟放了什麼東西。
「那是白頭髮嗎?」在小錦盒內軟塾的藍色絲綢上,放著一條大約15cm長、像是白頭髮的東西,看真一點,這條「白頭髮」除了比真正的頭髮粗一點外,在燈光底下我竟然看到它那幼小白色半透明的表面下,竟然好像有東西在不斷閃動…那究竟是什麼?我覺得好奇,就用放在旁邊的攝子把這條「白頭髮」夾起,然後拿到長枱旁邊的放大鏡下準備細心觀看時,爸爸就從廁所出來,當他見到我用攝子夾著那條「白頭髮」時,就立即緊張地叫道:
「紫菱,那東西危險,快放下!」
我剛好正聚精會神準備在放大鏡下觀察這條「白頭髮」,但爸爸突然這一喝,嚇得我拿著攝子的手也鬆了,「白頭髮」隨即跌向枱面,但身體的自然反應促使我伸出另一隻手去接著「白頭髮」。當我的手接觸到「白頭髮」時,這東西竟突然變得像有生命般,像蛇一樣迅速地纏上我的手臂,這變故實在來得太快,爸爸雖已第一時間飛撲過來想將在我手臂上遊走的「白頭髮」捉住,但它在我手上轉了兩個圈後就已經鑽入我的頭髮裡面,我感到後頸一陣冰涼,原來這東西已纏到了我被頭髮遮蓋了的後頸處,我立即撥開頭髮想讓爸爸將它拿走,但頸椎突然傳來一下刺痛,跟著就是一陣天旋地轉的感覺襲來,在我暈倒前,我最後感覺到的就是爸爸用手托著我背脊,然後向我說:
「沒事的,你看完所有片段後它就會自動脫落,然後你就會醒…」
之後,我眼前出現了大約兩分鐘的黑暗,在黑暗中,我聽到一道從遠處傳來、我從未聽過的哀怨歌聲…
懷緬在夜船人如風飄過
是她 垂死嘆世事奈何
人到達墓前獨唱一闕愛歌
等寒風去唱和
緣盡 情無助
情是枷鎖 纏住快樂痛楚
生 漣漪過午夜白河
死 塵埃翻滾的結果
戀 從何找到或錯
不要 問我 為何…為何…為何…
當黑暗完結,歌聲也隨之完結,跟著我眼前就出現了光,當我的視線變得清晰,我發現自己身處在家中,還竟然變成了爸爸,但不知怎的家裡的東西好像和平時不一樣,於是我望向牆上的月曆,這才驚覺我正身處於 2000年12月10日!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剛才失去意識前聽到爸爸說要看完所有片段那句話的含意,因為,此刻出現在我眼前的每個畫面,都是爸爸以前經歷過的一段往事,一段被封印在「白頭髮」內的珍貴回憶。
2000年12月10日,當伯明收到那個電話後,就匆忙的放下所有工作直奔醫院,雖然那個她一直久病在床,但這一次實在來得太過突然,他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那個她,一位曾經與伯明有過一段情的舊同學---阿芳,因為癌病導致急性器官衰歇,於是連一句說話也沒有留下就走了,伯明匆匆趕到醫院,在他眼前的,除了一眾傷心欲絕的朋友外,就是阿芳已經沒有了靈魂的枯萎身驅…
伯明帶著傷透了的心回家,望著這間阿芳曾經留連過的房間,想起以往與她在一起時的點滴、想起與她分手時,阿芳很認真地拋下一句「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你」後就從這房間離開的情景、想起她病倒後躺在醫院床上,與朋友們去探望她時的情景…想著想著,伯明就伏在床上偷偷的哭,直至哭到睡著。在那個年代,互聯網剛剛開始普及,除了看網頁外,討論區、交友聊天軟件和個人網誌均大行其道,年青人們都愛上網用ICQ或MSN交友聊天、又或是開一個個人網誌才叫追上潮流,當年還年輕的伯明也不例外,那一晚,伯明帶著前度女友逝去的傷痛,在個人網誌上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也在ICQ上與朋友們重溫了阿芳生前的點點滴滴,這樣利用虛擬世界來撫慰心靈傷口的方法其實也不錯,因為有時人與人之間,利用文字來表達即時情感、永遠比在面對面時說出來大膽,所以很多平時說不出口的話也能以文字形式在網上好好表達出來,雖說曾經與阿芳是情侶,但伯明始終帶著一個疑問,就是她當年為什麼要留下那句說話才分手,難道大家一直以來的感情都是假的?伯明曾經想過會否是阿芳當時已知道自己有病,所以才決絕地與自己分手…但應該不會呀,因為阿芳是在和自己分手後才得知患病,加上大家分開後,雖然已經很少見面,但也能像朋友般在網上一直聯繫著,那為什麼她要說這句話?或許當時她只是一時衝動才這樣說吧…但怎樣也好,情逝去了,人也逝去了,現在再追究也沒意思,然而,世界就是這樣神奇,當你打算忘記一件事時,總會有一些東西出現去阻止你忘記,甚至要你把事情的真相追究下去!當伯明寫完網誌、和朋友們聊完天,他無聊地在網絡上搜尋網頁瀏覽,然後,在WHOGLE搜尋器上,顯示了一大堆網址的訊息,而當中一個網址,瞬間吸引了伯明的目光…
『靈魂出竅交流網站 http://www.outofbody.com
靈魂出竅,又稱出體,透過訓練後可以成功令靈魂與身體分離,出體後的靈魂能飛到任何地方,也能與死去的人見面…』
伯明將滑鼠遊標指向那個網站連結,然後按下,在細閱那個網站的內容後,伯明再次想起與阿芳分手時她說的那句說話,他突然間很想知道為什麼阿芳要留下這句說話,於是,伯明竟然下了一個很傻的決定,就是依照那個網站所介紹的方法,將自己的靈魂與身體分離,前往陰間尋找阿芳…
進入了爸爸回憶片段中的我,沒有看到爸爸是如何進行靈魂出竅,只感到眼前突然一黑,身體就像處於一個失去重力的星球般,然後就是一陣像在過山車頂峰急速衝向下的刺激離心力感覺,但這感覺一閃即逝,當我感到身體平靜下來後,剛才那首哀怨的歌聲再次響起,然後我的視線漸漸被一片橘紅色所覆蓋,當我的視線開始清晰,出現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一片橘紅色的天空,一片被彼岸花花瓣碎屑所覆蓋的天空!
「小傢伙,還有多久才去到你說的那個地方?」
「快了快了,看到這條河的對岸就到了。」
「那即是要多久?」
「唔…如果我們運氣好的話,轉眼就會到…」
在那條四周被一層橘紅色薄霧包圍著的長河上,一艘紙船正孤零零地在上面飄流著,伯明懶洋洋的躺在船上,與站在船頭的一個被他稱為「小傢伙」的東西在對話,當「小傢伙」說完剛才那句話後,伯明就坐起來望著「小傢伙」道:
「如果我們運氣不好呢?」
「唔……如果我們運氣不好的話,我們可能永遠也無法靠岸…」
「…騙你的,嘻嘻。」
伯明聽完「小傢伙」的說話後無奈的嘆了口氣,當他準備再次合上雙眼休息之際,四周竟響起了陣陣歌聲,那道歌聲似遠還近,細聽之下,伯明聽出那是一首很久以前的歌,一首連結著生與死的哀歌…
「白河夜船組曲…嗎?那是阿芳以前最喜歡聽的歌…為何會在這裡聽到呢…?」
「阿芳?那就是你要找的人嗎?」
「對,我以前的女朋友。」
「你這個人真奇怪呀,明明還沒死,卻走到這裡來找死了的女人…」
伯明沒有回答「小傢伙」的話,只是默默望著「小傢伙」的背影。這個被伯明稱為「小傢伙」的東西,竟然是一個大約只有三十厘米高、背後長著一對類似蜻蜓翅膀的「人」,而且還是個女孩子。照樣子看,這「小傢伙」應該就是傳說中被稱為「精靈」的東西吧…!「小傢伙」就像船伕一樣站在紙船船頭,當她的翅膀在慢慢拍打,紙船就會像得到動力般向前航行。
「她應該還有心願未了吧。」
「應該是…但她死時一句說話也沒有留下。」
「那你來就是為了問她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不,我來是為了問她曾說過的一句話的意思。」
「無聊…」
「就是因為我這無聊的想法,我們現在才會一起在這裡,這也算是我和你的一種緣份,哈哈…」
「口甜舌滑…」
小傢伙笑著回頭望向伯明。周遭那哀怨的歌聲一直沒有停止,伴隨著偶爾在紙船邊略過的彼岸花花瓣砰屑,在這條奇怪的長河上一遍又一遍地響起…
「你能聽到她喜歡的歌,就代表她在這附近,給我多點時間,我一定把你帶到那裡,坐穩了,我要加速喇!」小傢伙加大力度震動她那對小小的翅膀,紙船的速度隨即加快,在穿過陣陣像霧一樣的橘紅色彼岸花花瓣碎屑後,伯明終於看到陸地。
紙船緩緩地靠岸,船頭的一部份更剷了上岸邊,小傢伙回頭向伯明示意已到了,伯明站起來,抬頭一望,只見前面是一片一望無際、長滿橘紅色彼岸花的陸地…
「客人,『歎息之平原』到了,你要找的人就在裡面…」
「這地方一望無際…我要如何能找到她?」
「只要你想著她,只要你的心聲能傳達到她耳邊,你就會見到那道白色大門,打開門,你就會見到她在裡面。」
「你不跟來嗎?」
「我不來了,你看看你背後,連結著你肉身那條白線已經開始變透明了,你要快點找到你那舊情人之後回來,我在這裡等你,送你回去。」
「如果我沒有回來呢?」
「如果你沒有回來,那條白線就會變成透明、然後消失,之後你也會跟著灰飛煙滅…畢竟你本來就不應存在於這個世界。」
伯明「嗯」一聲之後,整個人由船上輕輕跳起,以一種半飄浮的狀態「飛」離紙船,當他向前飛了大約兩米左右時,他回頭向小傢伙說:
「小傢伙,很高興在這裡遇到你,多謝你送我到這裡。」
「客人…你一定要回來喔…」
彼岸花飄,在半空中像陀螺般轉著轉著,那個人就這樣消失在那片橘紅色的底色中,在那道白色大門後,不知他見到她時的樣子是如何?也不知他和她究竟說了什麼?無物質的世界沒有時間,唯一能代表時間的就是那條漸漸變得透明的絲線,站在船頭上默默等待的小傢伙,看著那條可能在下一刻就要消失的絲線,她終於忍不住,她背後那雙翅膀用力一震,甩出了無數的光點後,就向前沿著絲線的方向衝去…
當伯明再次張開眼睛時,他發現自己正躺在那隻紙船上面,小傢伙在船頭大力的抖動著翅膀,紙船以最快的速度航行著…
「你傻了嗎?我說過叫你一定要回來,你竟然坐在那裡呆了!」
「那還趕得及回去嗎?」
「你看看你背後那條線!」
伯明回頭一看,他背後那條連接著天邊的絲線,已變得透明和閃動著,就像一條快要熄滅的電燈管般,但伯明一點緊張也沒有,只向著小傢伙緩緩地說:
「在那道門後,我見到她了…」
「你想要知道的都知道了嗎?」
「知道了…」
之後,伯明唱起了那首剛才一直在空間中響起的哀怨歌曲,那首阿芳最喜歡、名叫白河夜船組曲的歌。同時,在幾下閃動後,那條白線終於完全消失…
「小傢伙…白線…消失了!」
當伯明說這句話的同時,小傢伙回頭一看,只見伯明也開始變成透明,而紙船在這時亦已去到對岸,失去了那條連結著肉身與靈魂之線的伯明,意識亦同時開始消失…這一刻,任憑小傢伙如何叫喊,伯明也再聽不到。然而,不如為何,小傢伙竟然為了與她只有一面之緣的伯明流下了眼淚,她不想他消失,這一刻,她下了一個很傻的決定,就是用盡了等同自己的生命的靈力去救她面前這個男人,沒有任何原因也沒有任何理由,在一陣強光之後,伯明的身驅漸漸變回實體,那條連結著他肉身的絲線亦重新被連結,反之,小傢伙的身驅就開始變成透明…
之後,小傢伙就往伯明的口中送上一滴淡紅色的液體…。伯明在喝下那滴液體後,意識立即就恢復過來,他看到眼前正在逐漸變成透明消失的小傢伙…
「小傢伙…為什麼...?」
「我也不知為什麼要救你…見到你在消失,我就哭了…我不想你死…或許,這就是我與你的緣份吧。你在那邊的世界應該還有很多塵緣未了,回去吧,忘記這裡所發生過的一切。那一滴是『孟婆湯』,在這裡發生過的事…你會永遠忘記…再見了…」
「小傢伙!不要,我不要忘記在這裡發生過的事,也不要忘記你!我叫吳伯明!你叫什麼名字?我一定會記住的!!」
「我還在塵世時的名字叫…欣瞳…再見…伯明。」
小傢伙…欣瞳在說完那句話後,小小的身驅就在伯明眼前化為那個世界的點點微塵,伴隨著飄盪在這條稱為三途川上的彼岸花碎屑,永遠於這個世界消失…同時,一道突如其來的震動再次將伯明的意識奪走,在一片如同火車穿越山洞、由黑暗轉入光明的昏眩感覺後,伯明醒來了,他回到了現世,在迷糊間他發現自己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書枱上的電腦還開著,電腦音樂播放器還在不停播放著他之前由那個靈魂出竅網站下載、用來輔助進行靈魂出竅的「雙腦同步音樂」…房間窗簾的縫隙透進濃濃的藍光,伯明看看床頭的時鐘,上面顯示著時間是AM 06:40…
當畫面去到這裡,在再次經過一陣昏眩感覺後,我就清醒過來了,當我睜開眼,發現爸爸已從我後頸取回那條「白頭髮」並將之放回錦盒之中。我沒有追問爸爸關於那條「白頭髮」的事情,因為我看得出爸爸好像有一些事情不想告訴我,我只隱約見到他紅著眼,之後那傢伙就走了出店門外說去買東西…
「那應該是一種義無反顧的愛吧…」
我望著爸爸出門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出這句說話,爸爸當年為了證實阿芳那句說話的含意而出體去到那個世界,小傢伙為了拯救即將灰飛煙滅的爸爸而犧牲了自己,那應該就是一種義無反顧的愛吧,那就是一種沒有任何原因和理由,只是靠一股傻勁兒就去愛的情感,看過這段回憶之後,關於阿芳那句話的真正含意其實已經不再重要,因為那根本沒有答案,所以我在片段沒有看到。反而最重要的就是爸爸在那裡遇到了小傢伙,我相信,他們那短短的相處時間才是爸爸去到那個世界中最珍貴的回憶。後來,過了幾天後我才再問起爸爸關於靈魂出竅和那條「白頭髮」、那段回憶的事情,爸爸說其實那晚在他回來後,就再也想不起之前發生過什麼事,只感到後腦有一陣刺痛的感覺,當他伸手去按摩完後腦後,竟發現有一條像白頭髮的東西纏著了他的手,那就是當日刺在我後頸位置的那條「白頭髮」…這條像頭髮一樣的東西表面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晶瑩感,而且裡面好像還有東西在閃動,於是爸爸就把它收藏起來…雖然爸爸當時喝了一滴『孟婆湯』,理應忘掉當時的所有記憶,但這條「白頭髮」卻將爸爸靈魂出竅時的所有經歷記載下來。之後,爸爸用了好一段時間才發現藏在那裡面的真正秘密,那一晚的所有記憶亦因此全部找回來!所以爸爸說這條「白頭髮」或許就是「小傢伙」—欣瞳 留給他的禮物。至於靈魂出竅,爸爸跟我說那其實就是一種稱為『觀落陰』的民間方術。聽完爸爸的說話後,我忽然想起這條「白頭髮」沒有真正的名字,於是我就拿起爸爸的毛筆走進內堂,拿出那個裝著「白頭髮」的錦盒,並在上面那原本用來標注物品名稱的宣紙空白處,為這件記載著這段義無反顧的愛的東西寫下了她的名字 ---「魂之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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