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年代末期,台灣的廣告業有過一段蓬勃的榮景,對於都市生活中青少年心理狀態、生活模式的表達也有了較精準、圓熟的掌握,甚至有相當引領群眾的先驅者作為——這雖可視為資訊時代的必然結果,但創作者的敏銳與才情也不容置疑。有許\多甚至成為流行口頭禪者,風靡一時,其中最著名的例子該數「只要是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賣的是什麼我已不復記憶(碳酸飲料?口香糖?)只記得一名女孩在鏡頭前蹦蹦跳跳,似乎還抱著抱枕,活力充沛,卻又無處可發洩的模樣。然而她是甜蜜的,自足的,無害的,她的驕縱還帶著些慵懶的氣質,無法,也絕不願起什麼決定性的破壞的,甚至從來沒把事情往這頭上想過(因為沒有必要?)這其中只是一種淘氣的貪婪,一種台北中產階級新人類的氣質——口號是響亮的,心卻是實際的,在這裡無法生出革命來。因為革命所需要的理想的熱情,和犧牲的打算,都距離這裡太遠。比起更早些時,也造成轟動,同樣針對青少年而發的廣告「我有話要說」,便少了憤激,尋求傾聽和認同的色彩。多了的是「自得」——說不上為什麼的一種自得——生活不見得是滿意的,然而,為什麼不呢?這也許\是未經深思的「個人主義」的神氣,帶著些高亢的冷漠感,然而畢竟是直爽的。
如此標榜以自我為中心的說辭果然招致眾怒组组可惜慢了好幾拍——是在它廣受熱情地口耳相傳許\久後才逐漸轉變的現象。專家學者們一向不會太把注意力放在這上頭,等到這局勢竟先發制人,主動侵入了他的領域,終於才發現情況並不簡單,也未可樂觀。接著,原本或同感興奮,或一笑置之,或侷促難安卻不知所以的家長們(這其中或許\也包括了政府官員和教育單位)都被提醒了,紛紛感到撥亂反正的必要,於是便激動地站了出來——帶著憂心的感慨——憂心的是自己不合時宜的隱憂,雖然他自信是站在多數人的那方,但以長遠眼光來看,都還是不保險的,未來仍有被貼上頑固派保守主義標籤的顧忌。多數人的憤怒多纏雜著這樣的疑慮,顯得心虛,說著說著,竟有些商量的味道來了。
由驚人的走紅到熱烈的批鬥,其中的轉變極其自然流暢,一般民眾也不以為異(這不是新鮮事?!)這其中也許\反映了政治氣氛和整體局勢的不確定感,和數十年來「朝不保夕」心理的複雜發酵,另外也突顯了出萌芽的青少年文化在成人多疑性格的體制下,左支右絀的困境,這是必然持續下去的抗爭,無論是迅捷帶破壞力的革命和鎮壓,還是緩慢的相互薰陶、遷就,如同明文規範和地下活動時弛時張的拉鋸戰。
中國一向是老成而講究繁文縟節的文明,即使是殘暴,也還是世故的手法,其中多的是恐懼和忍耐,少的是理想和激情,但求自保而不問信仰。局勢逐漸一面倒地演變成誤解式的清算。多心的誤解,即使離奇且五花八門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卻還是始終罕見答辯的另一方,這樣極度失衡,卻又詭譎善變的情勢,也許\就是這種文化性格的特徵之一。
如今,少有人能在提及青少年的話題時,完全規避這個案例,這也許\是它的成功\——以恆久沉默的騷動帶來的成功\——永遠使人心神不寧,不管是略提一筆或刻意忽視都覺得不安。然而這樣近於騷擾式的勝利,無論如何都令人難堪。對於這樣帶有夢囈性質,但還算符合人性基本面的標語,施以別有心機,無孔不入的箝制,未免太小心眼了些。誠然,作為社會公器,是有接受審視批判的必要性,然而小題大作的結果,不僅昭示了整個社會的單向和貧瘠,反而更把它炒得熱烘烘的,幾乎是火上添油了。
其實細想起來,這樣的一句台詞也並非全無道理。至少是消極個人主義的心聲,而這也正是現今城市多數中產階級的樣貌,其中自有種冷漠而感傷的「小國寡民」哲學在,雖然它的語調聽來是如此明朗有力。與其說它在鼓吹雖有夢想蠢蠢欲動,卻又實則裹足不前的人們,倒不如說它暗示了都市生活的孤獨、自憐、欲振乏力——「只要是我喜歡」——已經退守到了底線,對社會大眾的認可已不再抱持任何希望,只好唯求在我,只要「我」同意,便可以通過決議,放手去試試。這是種堅決信念的匱乏和學習,更是種悲觀的防備。對生活中的小小自私和狂野夢想,施予不動聲色的同情與撫慰。「有什麼不可以?」——是句否定疑問句。雖然語意是挑釁而肯定的,可是用的卻是反向的說法,多了一層周折,暗示了徬徨和可能帶來的頓挫。它的意思是:應該還是不可以的吧?!然而為什麼不呢?卻又回答不出。好吧!既然沒什麼不可以,那就算是可以吧!——為什麼我們需要這些曲曲折折痛苦的支持過程?為什麼我們不能直截就覺得「那就可以了」,而得要這樣的質疑和挑戰?
張愛玲在「更衣記」一文中最後形容了一位奇裝異服而又面有得色的年輕男士:「乍看覺得可笑,然而為什麼不呢?如果他喜歡?……」張愛玲這種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自由派作風,簡直和那廣告台詞有異曲同工之趣,在當時大概也有引起有識之士譏誚的危機吧!於是她接下來寫道:
「秋涼的薄暮,小菜場上收了攤子,滿地的魚腥和青白色的蘆粟的皮和渣。一個小孩騎了自行車衝過來,賣弄本領,大叫一聲,放鬆了扶手,搖擺\著,輕倩地掠過。在這一剎那,滿街的人都充滿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愛的當兒便在那一撒手吧!」(註1)
在這個嚴格審驗,以至於憑空生出許\多曲解誤會的時代,對孤獨的恐懼揮之不去,人人爭相主動放棄自由思考的權利,以尋求合群的令譽。「人是群體的動物」,小學社會課本上便清楚言明了,我們在上頭畫了紅線,背了下來,至今一直都沒忘過。是否有人也會以如此嚴格的標準,疑其流弊的苦心,為我們審驗這一句話可能孳生的反響呢?身處其間這麼多年來,是否早已失去獨居的權利與能耐,我已不能作答,也不覺得有推諉的必要,只是非常遺憾地發現,想要瀟灑地偶一「撒手」的可能性,似乎是愈來愈渺茫了。
(註1)張愛玲,「更衣記」,選自「流言」,P.74,皇冠。
1995.09.20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