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章雕句簡隆全 坦露如一封秘傳的情書 晦澀如一段公開的告白 始終 未能 盡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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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日子過得糊塗，心底甚為不安。其實難得如此空閒，應該要感到幸福才對。只是，我和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聯繫，就看得見雨，陰沉沉地下個不停，像條濕抹布，發出複雜的氣味。也許已經停一陣子了，但我沒注意到。

應該讀些書，可是愈有時間，就愈讀不下書。緊迫的時候，在車上也讀得入神，下車後發現頭暈噁心，也還是樂此不疲。櫃子一整列當初滿懷激情買回來的書，如今左挑右選，都定不下心來。似乎眞想做的總是「別的事」，但是什麼事呢？卻想不出來。

於是我讀了「上帝的指紋」，作者興沖沖趕到中南美洲去探索古文明的遺跡，然而他的目的不在考古，而是想從裡頭找出一些超乎想像，也超乎科學的神秘暗示。蠻有趣的一本書，雖然我始終帶點狐疑，想：那麼煞有介事地去窺探那些荒原枯井、斷簡殘編，即使沒什麼，也要看出些什麼了。「聖經密碼」就是典型的例子。

然而有趣之外，也還看出一絲恐慌，心想：文明的發展，究竟是怎樣的一條線呢？每次看到埃及或者希臘文明中，那些嚴謹的數理發現、純熟的工藝品質以及深刻的哲學論辨，再看看接下來不成比例的中世紀藝術，就忍不住疑惑：人類擁有紀錄傳承的能力，怎可能出現如此驚人的退化？看看那些陳列在博物館裡的文物，無論是石雕、陶瓷、玻璃甚至錢幣，不僅質精，而且量豐——顯然不只是少數天才的創作，而是整體文明的水平，可以毫不費力地大量生產出這些傑作來。我們可以想像有一天，人類的文明退化到無法製造出一部電腦嗎？就像中國文學史裡一再提出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等復古主張，總有人希望能附驥前人成就，卻依然瞠乎其後。
昌盛一時（可能是極長的一段時間）的文明消失殆盡，人類集體失憶，發展成海溝般的隔絕，的確是很啟人疑竇的——昔日繁華演變成如今隱密的神諭，中間若有似無牽個藕斷絲連的虛線。作者遂感慨地表示：

「所謂『史前』，不就是被遺忘，不曾留下任何紀錄的時代嗎？所謂『史前』，指的不就是我們祖先經歷過的，在我們意識和記憶中卻已經消失的那個混混沌沌的時期？」

特別引起我興趣的，不是他有了什麼重大的發現。而是他提醒了我這「遺忘」的現象。忘得如此徹底，也是值得重視的現象。雖然並非所有文明——包括在一萬年前便具備觀察紀錄星象，探勘南極方位等能力的高度文明——都習慣以文字記載歷史，但畢竟還是有不少成就延續了幾千年之久，而斷絕於頃刻之間！就像個幼兒一般，總認得人，一陣子沒見，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日後也不可能再記起來。忘了，就真的忘了。多乾脆，也多不可思議。如今我們如此追究，無法置信，大概也是因為缺乏這種「遺忘」的能耐，所以嘖嘖稱奇，以為必有蹊蹺。

一件文物，一處史蹟，都成了誘人也惱人的謎題，吸引人們前去驚愕思索。遙遙扯著線，惡作劇般地一放一縮，斷續透露曖昧的線索。欺矇與彰示，解鈴與繫鈴，不停地主客易位。像拉著一團無止無休的毛線。解密在進行中，秘密也在進行中。

是否在更早之前，在所謂的『史前』之前，也有這樣絕對的遺忘？遺忘他們在土底下挖掘出的蛛絲馬跡，究竟帶有什麼含意？心底存著相似的疑惑與恐懼？而恐懼發展到極端，壓倒了一切，只好找個方便處藏身——他們找到了信仰，把所有都歸諸於它，於是安心了，但也距離歷史更遠了？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長長的一紀與一紀之間，彼此斷了音訊，回過神來時，已經跟不上，也記不清了。洪水沖散了記憶，只留下故弄玄虛的沉默，和蔓衍的想像，人們在驚魂甫定中喃喃囈語，部分被鄭重地流傳成狡獪的神話，一代代傳下去，真假夾纏難分。

藉此，廣大的歷史版圖對我產生了新的意義。我懷疑如今的每一刻，轉眼都要延展成億萬年，無法追蹤延續，時光剪剪片飛，碎裂成餘燼粉沫。未必眞想告別什麼，卻是真的走開了。也許原本也不覺得有詳細記下來的需要，然而一旦發現到忘了，卻若有所失，悵悵然起來，以為真有什麼了不得之處。

說記不起來，就真的記不起來了。勉強追憶起的一些印象，也以為不甚可信。仔細推敲，還真覺得不可思議。







1998.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