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言
一整天忙著要做些什麼,結果什麼也沒做。電話答錄機有一則留言,清晨六點四十的鈴聲,沒有人聽見——就是聽見也不會有人去接。留言的人是恩斯特,是雪曼四年前夏天參加一場在墾丁舉行的音樂會時認識的,當時他還是個高職生,如今則入伍服役。他的聲音很低,像避著誰似的,和他前些日子打過來拜年的幾則留言迥然有別。
他說:「雪曼,我是恩斯特。很抱歉,接下來一段時間,大概是,以後,不能再這麼經常地打電話給你了。這裡的人,他們都知道我有個美國朋友,還知道我會說英語……一直纏著我問一些問題。真煩……搞得我很有壓力,不知道如何回答,也很困惑。……算了,……所以,我想,這陣子不太方便再那麼常打電話去了。」
常打電話來也是這一陣子的事,之前他們音訊隔絕了許久,再之前有聯絡也是斷斷續續地——雪曼說,因為實在是沒什麼話說——雖然聽到對方的聲音總是高興的。雪曼每搬一次家,換支電話,想必也都有通知他。但總不是密切的。一直到他去年八月入伍前,突然好像覺得有什麼話要說,接連打了幾通電話來,沒人接聽,也都恭謹地留了言,一再複述最新通訊方法,還怕說得不清楚,國語和英語都各留了一遍。雪曼回來聽了,忙拿起電話簿來抄錄,才發現電話地址都沒變更。唯一重要的訊息是入伍報到的日期,他必須趕在期限內和他聯絡上。
懷疑與證明
之後他又接連撥了幾通電話來,一向是在日間——想必雪曼沒給他工作地點的電話號碼。我一視同仁從沒去接聽過。他的電話愈來愈見頻繁,可能是從沒聽過我的聲音,對於我是否真住在這裡已開始有了懷疑。這點惠而不費的懷疑,重新賦予他撥通電話的意義。為了證明這項懷疑,他鍥而不捨地來電驗證。我猜想,他也許會覺得有點可惜——這懷疑似乎來得遲了些:即將入伍了,真要證明出了什麼又能如何?然而,雖然始終沒人接聽,即便有人接聽也必是雪曼本人,他還是無法放心。愈撥彷彿就愈是確定,話筒那端還是有個人的,沉默的一個人。
接著就沉寂了一陣子,我們也沒再提起他。農曆春節前夕,他又留了兩則話,十分簡短,報告春節假期輪休留守的班次,也沒忘拜個早年,問候我們都好。初二那晚,他又撥來電話,由於雪曼已返家,所以難得接通了。掛了電話之後,雪曼苦笑著走進房裡,說:「這孩子……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竟為了要對他的夥伴證明,他真的是在和外國人通話,要我和他們都打聲招呼。結果我就像傻子一樣,聽他們一個一個輪流對我說:Hi, How are you?而我也不勝其煩地一再重複:Fine, thank you, and you?他們像發現什麼一樣,笑成一團。我也只好陪著笑。……一群孩子……」說完還無奈地搖搖頭。
困惑
結果今天他感到壓力,感到困惑了。我撥了通電話到雪曼工作處通知他,有這麼一則留言。雪曼聽了後便笑了。過了一會後他來電說:「台灣軍方的監聽系統該還是很嚴格的吧!我知道他的壓力,但不明白他究竟困惑什麼。」
「不是那樣子的,」我回答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
「我不很確定,但不是你想的那樣。也許我可以了解,可惜說不清楚。
细细也許他只是發現到,他實在無法和他的朋友介紹你,他不知道該如何交代那段過去。原本以為記得牢牢的,經過他們一盤問,卻沒有了個譜。自己心裡再仔細想過一遍,想去消化、理解,沒想到卻更加模糊了起來。完全不知該怎麼說。不僅無法回答他們,連自己也幾乎失去回憶的能力。殘存的檔案突然又消失了一大片。其實禁不起考驗。」
「你這話我不太懂。」
「你知道嗎?也許有一天,我們下定決心了,要將深藏多年的秘密吐露出來——也不是完全開誠佈公,而是狡獪地,既符合現實條件,而又能兼顧聽眾興趣的,一條中間路線。然而,想要將積壓心底的舊貨,稍微改頭換面,展示出來,畢竟不是易事。還沒打開以前,總留著先前的印象,以為還是完好如新,色澤鮮豔的;一掀開箱子,才發現早褪了色,式樣和圖案也和記憶中的多少有些出入,不知是它變了樣,還是自己記憶有誤。直到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取,要捧到陽光下來亮亮相,才發現,一觸手便已成灰——那纖維太脆弱,已經是動不得了。」
洩漏
「聽起來有些感傷,」雪曼說:「但不知怎地,我卻覺得隔得好遠,好像局外人似的。年輕時,幾個秘密同時糾纏著我,再怎麼痛苦我也還是死守著它,密不透風。等到你所說的那一天來到,我以為終於自由了,想要抓個人來談談,才發現,洩漏私人的秘密,有時竟比保守它更為艱難。」
「秘密其實比我們想得更為脆弱,絕對的保密和絕對的洩密同樣困難。它困在時間的限制中:因期限未到而顯得意義非凡,也因期限已過而失去價值。無論是過度曝光或是因為任何因素,使人放棄挖掘的興致。被破解、被公開的雖說已無秘密可言,但隱密得天衣無縫,以至於其他人連一點蹊蹺也察覺不出的,大概也無法成其秘密。也許有一刻,措手不及的一刻,想起了那段過去,那回味起來還是心旌動搖的時光,突然間,心頭火熱熱地,就像非要找到那精確無二的字眼一樣,要找出那個人不可,要他一同來聊聊那無法言傳的滋味。其實也沒什麼。可惜,終究是不可能。縱使能找到他。他也是已不能理解的了,他已經過去了,而你卻還舊地重遊,能說什麼?什麼也說不出口。表面上淨挑些無關痛癢的話來問候,其實卻心急如焚。成篇累帙的話語湧上喉嚨,卻難以啟齒。一邊聽著他溫和卻不著邊際的客套,一邊心便一截一截地冷了下去,冷,冷,冷得張口結舌,什麼都忘了。終至真以為自己只是來電敘舊的。只是沒什麼話可說了。這麼快。真無法相信,『滄海桑田』這類句子,竟也到我身上來?倉皇掛下電話,才回過神來,覺得既羞愧,又冰涼,痛恨自己毀了故事的尾巴。」
「但我不是那樣的。」雪曼似乎覺得有辯解的必要了:「只是那個時刻,不是我的時刻。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我知道。」於是我們結束了談話。
大雨
電視上正播放著六零年代那一場著名的Woodstock Concert 的紀錄片片段。突然下起傾盆大雨,音樂會暫時中斷,幾十萬個青年簇擁在一起,狂囂著:
「NO-RAIN!NO-RAIN!NO-RAIN!……」
然而雨還是下個不停。場地一片泥濘,有人撐起雨傘快步疏散,有人則坐在原地,鋪開一大張透明塑膠紙,把朋友們都納在裡頭避雨。塑膠紙不透氣,漸漸可以看到內部泛起了白濛濛的霧氣,都要失去了透明,經過的人低頭瞄了一眼,裡頭人也縮著身子瞪大眼回瞧,彼此都看不真切。有些人不在乎,男孩子光著膀子到處嬉鬧,女人則仰頭張開雙臂,任憑大雨滂沱。看到這裡,我不禁歎了口氣,多麼清甜而迅烈的青春啊,如同潮濕的晚夏,激切卻又頹靡。
接著鏡頭移到一處平坦的泥地,兩側擠滿了人,一身泥水。人群自動讓出一條小路,路的盡頭是一位裸身的青年,專注地往前凝視,抿嘴,弓身。起跑了,他往前快速邁步,狂奔,然後在混雜的喧嘩聲中,一屁股坐下,藉由衝力,優雅而天真地在泥漿中滑行,衝向白花花畫面的盡頭。好像是多麼好玩的遊戲似地,大家爭先恐後,此仆彼作,樂此不疲,一個接著一個,猛烈地向我們衝撞過來,噴激,爆發,將一波波黃褐色的泥水濺灑上來,鏡頭應聲模糊成一片,連我也下意識地閃了一下。然而攝影師卻捨不得離開似地,一再重複著各種滑行的姿態,耗去不少底片,幾乎遺忘了音樂會的進行。
節奏
螢幕分割成兩個鏡頭。另一邊,雨似乎剛停,但所有人的髮梢卻還是濕潤的,不知是雨是汗。天色陰沉,氣溫似乎也有些轉涼。廣場上,激情的節奏從一小群繞成半圓弧狀的群眾中響起,有力而整齊的節奏:叢林的節奏,草原的節奏,海洋的節奏;遠古的節奏,拓荒的節奏,和變動時代的節奏。那永遠不見疲緩下來的節奏,歡快而善感,在會場外,在空檔間,自發性地震盪出來了。人群聞風而至,逐漸密集、擴張,鼓,水桶,塑膠瓶,玻璃罐,浩蕩的人聲,如雨而下。
落在唇上,舌上,細而強的水柱,又麻又痛,溢滿了,就由嘴裡汩汩流出,多麼暢快!多麼幸福!
此刻,窗外那麼冷,窗內那麼暖,
我在水珠上寫下你的姓名,
向街上行人宣佈一段隱秘的愛情
差點走入永恆的情境
一回頭,你的名字,
原來已消失無形
愛與不愛,
只是一冷一熱之間的事情(註1)
關上電視機,我突然想起了這首歌,忍不住哼唱了幾句。
(註1)娃娃「四季」專輯中的「沒有季節的愛情」一曲節錄。林夕作詞。滾石唱片。
2001.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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