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湖泊和楓葉
1
昨夜忍睡看了一場電影,醒來時已經晚了。氣象預告說這個週末天氣會轉涼,雖然晴朗但仍不適合野外露營。看來今早晨光曖曃,竟連陽光的預言可能都無法成真,甚至還隱約有些酸濕的雨意。地下室總顯得冷些。於是懶洋洋地移身到廚房的軟沙發坐去,也不真覺得遺憾,只是還得另訂計畫,無論如何總是麻煩的事。難道真要去參加那個前衛藝術家的聯展嗎?
范榛醒來後,迷迷濛濛扭開收音機,89.7電台專門播放連篇累帙的古典音樂,午前未便擾人清夢即使交響樂也總是溫和許多,DJ話說得極少,而且輕簡若鐘移,繼續培植夢境。他走向料理桌準備切起香蕉蜜棗,並洗淨整串青葡萄灑入,我勉強起身打開冰箱拿出整罐原味優格,忍不住抱怨道:「還說是陽光普照的日子!」
「不是嗎?我去看看。」他從狹仄的天窗往上瞧,身軀儘傾得極斜,還是無法從巷道的縫隙窺得天光。他走向房間,倐地拉開百葉窗,便以激動的聲調叫喚:「天空藍得不得了,一朵雲也沒,快來看。」我連忙放下湯匙,同他斜仰著頭覷那窗外一角藍天許久。
「還是出門去吧!隨便開車逛逛,往北方去,去看湖。」我聞見咖啡煮開了,便說:「咖啡車上喝,快!已經晚了,我還以為是下雨天呢真是,這地方真暗。」
2
總得出門晃晃,難得沒事的週末,而且秋天那麼短。也許極北的邊界已經可以看到一些楓紅。日光熾烈,幾乎要將一切都照成透明,縱使有風也還感覺得到一絲暖意,乾爽的美麗時光。
沿途輕快,幾乎沒有逗留,芳醇的咖啡令我們格外振奮,我一下子將窗戶半開,一下子又嫌吵關上,接著又笑著透出一絲縫讓鮮涼的風湧入。范榛車開得很專注,偶爾吹幾聲口哨。他說自從我離開後就一直沒往緬因州來了,一個人沒意思。景物顯得幾分生疏,即使現在93號州際道路上舉目盡是迢遙平直的路和夾道鼓風飄浪的林木,沒有什麼特異之處,但是他說:「這就是旅行的感覺。生疏的感覺。」一襲神秘掠過他的微笑。
才出門就覺得遠了,離所有一切都遠了,簡直不知身在何處。但是,我們還是決定盡可能選沒走過的小路前進。如果午餐簡單一些,天黑前總可以到達某處的。
進入新罕布夏州,隔沒幾哩,便穿入緬因州的東南角邊境。我們在休息區拿了張更大更詳細的州地圖,以及數份事後證明並無用處的旅遊露營導覽。我拉開地圖喟歎道:「緬因州幅員真廣!可是公路地圖竟只給一頁的篇幅,尺度縮得小太,道路都畫得疏漏難解。還是這份地圖盡心些。」言畢又不安地查證得知緬因州佔地僅位居下列(第三十九位),縱使面積還是大了麻州(第四十五位)近四倍。那些真正廣闊的土地諸如懷俄明蒙大拿德克薩斯等州雖也曾經跋涉而過,但日久月深,幾乎已回憶不起那感受了。
3
下了95號州際道路,我們避開要繼續付費的快速道路,轉進曲折起伏的91路。車行整個緩了下來,蹁蹮林木間錯落幾座小巧城鎮,典型雪白的新英格蘭式舊教堂,姿態各異的古風木屋粉刷成各種淡色系,顯得靜謐如洗,週末是車庫拍賣日,擺了一庭院舊物的人家暖綿綿地曝曬在純潔的樹蔭下,漫不經心地等待幾乎無人經過的曲徑,眼睛都亮得睜不開,藤椅愈陷愈深,這已經是鄉間文物館的氣氛了。
車子或躋或躓,穿過光影破碎的林道後,豁然坦開整面梳理平整的草原,草原上不規則靜放幾圈曬乾成捆的牧草,如脫落的麥色車輪凝止在途中。一位銀髮紳士將粉紅盛裝的老伴暫停在傾斜路肩的舊式長型車內,倚橋縱身探向水石相激的淺溪,拿著單眼相機瞄準良久,連我們也跟著望了過去,看見橋下似乎有人蹚水垂釣。
後照鏡再也沒有車輛尾隨,若是意外出現我們便側身一隅謙讓前途。我們誠摯的囑咐自己記住這平滑的小路在心,同時想起幾位希望下次能夠同遊的友伴。可惜人在天涯,路卻簡促。走到路口盡頭,一時還惘惘然不可置信。
35號路僅予我們湖光以一瞥,我們在交界處棄此道左行,這是302公路,沿途景觀陡地荒涼蹇澀下來,野草幾與人齊,幾家畫有龍蝦圖誌的餐館也幽然置上「關閉」的告示。我們兜了許久,漸覺蹊蹺,才終於發現路旁一個豎立有「瑟貝勾湖(Sebago Lake)州立公園」的標示。
園內閴無人聲,入口處無人看守,亦乏欄柵,僅有一則告示言明入園費用若干,請依榮譽投入木箱云云,我們驅車前駛,右彎穿越露營區便見一整片參天古木照眼而來,疏密有致的直挺樹幹間,我們看見了湖,醁酒般酖浸在彼端,似遠而近。
4
左耳掃過一陣松濤,從高而隱密的天外,灑然而過,林內枝葉蕭蕭閃宕,泠泠作響,旋即便沖默下來,平撫所有驚疑。凝神流眄片刻,風聲又決驟而至。
夾纏在松林間的幾株楓樹,梢尖已有幾片全然轉紅,參錯在嫩綠色的陽光下,寂然遠望,泱鬱如野的湖面光影倐忽,波紋或呈片狀、條狀,或碎裂如星,雖然型態不一,但仔細觀察卻又可發現其一致性:無論風向如何自右前方搔拂而去,水波如何順勢爬梳而過,那原先呈片狀波紋的區域依舊維持其完整的形式,條狀點狀者縱使擺盪閃跳也還是若無其事地固守其疆池,相互之間略有攻守,但基本上僅止於舞步的進退藏躲,是優容地試探引誘,舞罷仍然略無增損。在無時不在的變幻中,始終存留著紋理的初衷。
湖水極清澈,因起伏甚緩宛如深青色的晶凍,汪淼而富彈性。水石翻攪於玳瑁光條色的淺灘。湖濱細砂勻淨潮濕,略黃,呈波峭狀,像縮小的沙漠一彎彎地凹陷日光的側影,由它保持的完整性看來,已經有一陣子沒有人走過了,足跡數點,也快被銷蝕了。上頭孤單地躺著一截荒白的枯枝,沖刷得雪亮,然而形軀執拗險怪,彷彿經過極疼痛的摧擊扭折。
突然一枚松果跌落,聲音像是打在水面上而其實不然。果實不大,細長若椒,一瓣瓣鱗飾細密地聚攏在微捺的尾端,十分秀雅,隱隱還透出一絲洞穴般的清芬,抬頭往上看,一旁俯首垂向湖面的松枝上滿佈這樣的毬果,彷彿無數隻入神的鳥雀棲集其上,以相異的角度冰駐姿態。
楓幹上斑駁敷上一層層粉綠的苔蘚,乾燥而爽目,愈上頂梢愈見密集重疊。這使我想起宋人常下的「重陰」一詞,這詞形美音靚,寫意且允當,有種特殊的氛圍:是「重」,而不是「濃」或者其它修飾詞,因為只是細巧綿薄的重疊,絲毫不顯厚重,更不見得「深」。是極耐心地淺淺舖設上去的,不均勻的亮度質地,是微妙、撥弄不清的,但又不至於沉鬱。產生出的紛繁效果,難以言傳。然而那苔不同於黯淡的天氣,綠得如此粉亮,幾乎是輕盈了。
樹枝下靜臥著一撮軟熟的的蕈菇,因過分富含水分而癱倒在砂地上,脂色的蕈帽嬌賴無狀,使人望而心驚。背後是一片密林,風聲又自上方急旋而過。
我請范榛幫我從車內拿來裝有詩集和筆記本的灰藍色布包,他耗了許久才悠然返回,正巧出現在我瞄準的鏡頭下方。他雖走得慢,我還是沒來得及抓住那畫面,那種似乎是可以捕捉到的某種東西,而他竟已逼近眼前,擋住畫面,隨即又察覺逸出。於是我請他退回去,重來一次,我模仿小津導演的攝影師,斜蹲砂上,幾乎趴了下去,把景框拉至最大,從地面直上樹梢間碧涼的天。
他笑著說,來晚了。說是順手拿了一小包酸梅過來,問我要不要也含一顆?
5
夕陽輝煌似釅,尾隨我們而至的那家人,從在湖畔審慎地以手背試水,而隱匿於林間盪起秋千,到如今已杳無音息了。抬眼望去,湖面不知何時出現兩三隻水鴨,背光逆紋徐行,湖水寥廓閎深,直向遠方無盡處蔓衍。我低頭馬上將牠們寫了下來,卻不知做什麼用。
詩?足供玄想的象徵?或是某種偶然的造作贗品?也許是因為牠們讓我感到溫暖安心,思緒遲緩迷醉。再抬頭時,便又看不見了。果真是在瞬間凘滅於天地之間?我猜想該是游得更遠去了,但我已不想再探究。
空氣涼如夜雨,然而陽光卻暖馴得像是剛出爐的麵包。我開始尋覓范榛,一刻鐘前他還在百步之遙外的木桌上盤坐冥想,如今也消失了,恍惚間曾感覺他踏著枯枝細葉默然經過低頭寫作的我,可能又走遠了。我回頭眺顧,十碼開外蔭影處有一人平舖在海灘墊上沉沉睡去,擁著深綠色法蘭絨外套,一付沉緬的模樣,我彷彿看見那張模糊晦暗的臉,滿臉于思卻平寧無憂。水聲清甜如泉,時隱時現,閉上眼睛就感覺像是搖盪於風中、水底,忽而遠颺,忽而重返,戲作神秘的歌吟。
待會他回來,我要提醒他緬因州是龍蝦的國度,應該去享用一下大餐,我懷念前年生日在另一個湖畔大啖的美食,那裡熱鬧得多,可惜忘了是哪一處。然而我卻如此酣豢於這幽谷般的時光,擔心地期望他暫時別回來了。
因為此時,即便是神秘的微笑也顯得喧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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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捲起兩褶褲管,沿岸夢遊般地又經過我而去了。深橙色的光暈被他整個揹負著走了過去,逐漸又變得渺小,而且俶詭。思緒騷動,成絮狀斷續飛來,如激昂嚅囁的囈語,難以追憶;如時歇時起的風,風下的湖波,以及秋天。
湖的遠遠對岸,山,以及規整的杉林,愈退愈遠,腳步聲逐漸迫近。他又拿起了一顆酸梅。
突然興起一股寒意,接著便發現實在是冷得不得了,是氣溫陡降不少?還是我一旦辨識出了它,便無法再去漠視?無聊間心底驀然跳上一則笑話,是伍迪艾倫在「安妮霍爾」這部片子開頭說的老笑話:兩位老婆婆相偕到山上用餐,一位老婆婆說:「這頓飯真難吃!」另一位答道:「沒錯,而且份量還那麼少!」
我一再貪溺在無可言喻的美麗境地裡,是否只是想逃避他世故感傷的預言,感官是真實的,卻也是受控制的。逃離與追尋並轡而馳;空虛和沉重相擁而生。我們該如何辨認,進而獲得可靠的啟示?
我想,冷,沒關係,只要是不下雨就好了。繼而又想,短暫的微雨倒也還是蠻有意思的。
我嘗試撿拾一枚松果回去紀念,可惜地面潮濕,沾地的那一面都有些腐壞了,而且髒汙。我趨前又挑了幾顆看似形體完美的,翻動一看又是一陣惋歎。離林地較遠處,松針散落成髮,直而平齊,有些松果被水氣砂石磨蝕得裸現出羽狀的殘骸,鬃毛似的身軀依稀可見飽實的遺蹤,如合聚的松針。就在這下筆的一瞬,我驚訝地發現到:那細長的毛骸,竟然以最終的形相,模仿、複製生命的開端,痛楚地回到了變異之前的初始狀態,只是回不了綠。
我沉吟片刻,便上車查閱起返程的地圖。
2002.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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