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有一個晚上,我問范榛說:「我想寫篇小說,給我個故事。」他露出苦惱的神色,陷入了沉思,望著床上的棉被說:「你要哪樣的故事?」我笑著回答:「這我怎麼知道?」
電話鈴響了,是J打來的,提起了「末路記事」這部電影,問我決定好了沒有,到底去看不看?L當天臨時有事,要把票讓給我,只要我當晚有空就好。但我可能沒辦法去,工作的因素,我解釋說,時間太緊迫。我的計劃是週五清晨北上,中午先到「東西畫廊」問一本攝影集子到了沒,到了就先付賬,書暫存放兩天,還沒到的話,這也是我非親自走一趟的原因,再口氣強烈地催逼一下。然後直接趕回基隆教書,另外還有一些瑣事,要是晚上還得參加個金馬外片展,這樣的行程幾乎不可能。我沉吟了一會,決定乾脆趁機請J幫我接洽書局的事宜,也許這樣我就去得成。他一口答應,我詳細交代了書名、作者,另外還特別提醒他是501室,但我也坦承忘了門牌號碼,不知從重慶南路哪個樓梯間上去,「我自己去就找得到,但我不確定位置。」所幸他的態度很積極,主動問了些細節,我也就放心多了。
我接著又說:「剛才我問范榛,說要寫小說,但寫些什麼好呢?你有沒有什麼好的題材?」他笑著回答:「寫你們自己的故事不就成了?」
「我們的故事有什麼好寫的,那麼平淡,簡直沒有主題。即使缺乏主題,至少也得要有故事性,就是離奇一點的也好。」
「你的生活不是一向都是離奇的?」
「是嗎?」我半驚半疑地問:「從沒聽人這樣說過。我自己倒覺得乏味得出奇。有時候作的夢倒是離奇有趣的,也許值得寫,可惜一醒來馬上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隔天早上醒來,覺得滿腦子嗡嗡作響,我知道自己難得又作夢了,正從激烈的夢境中脫身而出,還有一半的自己仍身陷狂情而不能自已,另一半迷濛醒來,以殘存的喘息聲調提醒我,趁現在還略為記得之際,趕緊將夢境寫下來。
意識模糊間,我伸出手臂摸到一支筆,便隨便扯張紙,閉著眼睛寫起來了,一邊持續地作夢下去,一邊現場紀錄起來。結果寫得太久,夢還沒完,就逐漸清醒過來,遂感無趣,所夢所想所寫的也逐漸貼近於日常生活的基本邏輯。原先預期的,光怪陸離的情節都像是發現到夢中的我竟露出一種罕見的,懷疑的神情,便敏感受驚地隱遁無蹤了,如一隻多疑矯健的獸。我不死心,仍然持續追捕著,書寫著,不放過任何線索,直到筋疲力竭。
然而筋疲力竭還不足以使我停下筆來,真正敦促我放棄並成功勸退的,是我的夢境本身。它在我嘗試喬裝作夢的同時,識破了我的騙局,並不動聲色地化身最狡獪,但也最缺乏特徵的面貌與我周旋,企圖敷衍我,草草打發我這拙劣的計謀。你可以想像,當我發現到,自己雖閉著眼睛,但神智卻再清醒不過地作夢時,我是多麼的吃驚與難堪。我早已醒來,夢早已離去,我只是在現實生活中閉目書寫。我所作的夢,我一度以為成功紀錄下來的夢境,其實只能說是我的思索、想像,和一般日常作息實無二致,同樣地貧乏而吃力,使人傷感。
我坐在床前發了一陣呆,然後又倒頭大睡。這一次,我不記得是否有夢境欺近。也許它們會避著我一段時間,以平撫他們對我背叛惡行的回憶。
再度醒來之後,家裡已無一人,我漫無目的地在各個房間中穿梭,繞出來,又轉入另一個房間。一整個屋子空盪盪的,顯得格外大,而且陰涼,一種自由的陰涼。走到哪裡都沒有人,使我異常興奮,然而卻又不知道拿來做什麼好。我以為我忘了發生在今天清晨的事,但其實沒有,只是我以絕大的意志力使記憶顯得模糊不清。我發現床邊棉被半掩著一張被壓皺的紙,上面寫了一整面密密麻麻、難以辨識的字,我還是試著說服自己:我在閱讀一則夢境。我要以吃驚的,好奇的,不可置信的態度去面對。
我在紙張上寫著:(必須一提的是,這只是大概內容,為了閱讀方便起見,在抄錄時我無法克制改寫修潤的欲望,但願我不至於改寫得面目全非。)我還記得我的夢,而我的夢仍在持續進行中。我夢見一位國中時期的同學,他在課本的每張插圖都描上粗粗的邊線,有些看起來骯髒雜亂,有些卻顯得更加醒目。他告訴我他在準備國文和英文等科目上的不同態度。我記得他將「不插電的」這個英文單字拼成unpyls ,或類似什麼的,我馬上意識到這樣拼似乎是不對的,但卻又怎麼也想不出正確的拼法,只好保持沉默。雖然不能表示意見,但我還是有點心急,想把那單字回想起來,可是實在沒辦法,看著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話,心裡很氣惱,以至於他接下來講了些什麼,我完全沒聽見。慢慢地,我接受了那個幾乎無法發音的字,心想它可能真的是那樣拼的,但更可能的是,我們還沒學過這個字,他自己學來的,難怪我沒印象。
也許因為現在是在夢中,思考起來格外困難,尤其幾乎沒有辨別真偽的能力。但我一想到這一層,就感到懷疑了。我大聲地叫住那位同學,但他已經走遠了,聽不見。這使我無端憤怒,拚命地往前衝,企圖要趕上他,追上他。但走廊簡直永無止盡,我愈跑愈落後,最後連他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突然間,他又出現在我身旁,問我說:「你叫我幹嘛?」我記得當時我不假思索就說了一串話,說著說著,才發現自己並沒有發出聲音,我只是張動嘴唇,神情激昂,但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完全的靜默,他也是,所有人都是。他的眼神看來有些錯愕,也許其中還帶有一絲嘲弄和難以言喻的諒解和同情,我不確定。我所確定的是,在夢中發出聲音並不容易,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堅持要試著說話,這對我很重要。於是,我狂叫了起來,卯足勁,想要用力地衝出第一個聲音,以調節發聲的各個機制。然而我卻像個啞子似地,甚至連「啊、啊、呃、呃」的單音也發不出。
我懷疑可能是發聲的方式有誤,因為我絲毫沒有感覺身體有何不適,或喉嚨梗住什麼。於是我努力地追想平常自己究竟是如何發出聲音的,然而卻什麼也想不起來。我也嘗試觀察他,或他們發聲的方式,如何牽動肌肉,諸如此類的,然而他們一片靜肅,以驚人的耐心等待著鬧劇的終結(或發生?)使我無計可施。最後我是如何克服難關,順利發出聲音,我已不復記憶。然而我清晰地記得,當我聽見自己成功地喊出第一記尖銳的長音時,首先浮現的念頭是:我要說什麼?糟糕!我忘記我要說什麼了。
接下來的筆記我無心再抄錄,倒不是因為當時的處境令我覺得尷尬,那故事已告一段落。而是接下來的情節缺乏夢境的特質:我問起他近來在忙些什麼?無論他回答我些什麼,誰會對每天都要見面的同學發出這種疑問?從這句話中,可以窺見我暴露自己早已清醒的事實,雖然勉強虛以委蛇,不願道破,但怎樣也已經難以維持下去了。我們的對話愈來愈急,愈來愈乾燥,也愈來愈乏味,就像我平常和任何人的對話一樣。他是誰已不重要,他的形象千變萬化,夢中的時空場景卻趨於穩定,成了不折不扣的現實。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閱讀並抄錄這篇夢的筆記的過程中,竟隱約記得在那場夢之前,或交錯進行中的,還有另一場夢,幾乎不相干,但最終也混在一起了。夢中我和卡蘿一起散步。她是我在研究所時期認識的朋友,有種細瘦小巧的臉龐和蓬鬆的髮式,聲音很清爽,是位迷人的年輕女子。深夜裡,她要我陪他出去走走,有些話想和我談。藉著這機會,我淡然地向她抱怨離去後竟一點音訊都沒有。她只是溫暖地笑著,並沒有回答。我們一路走了許久,再沒有什麼話。
風漸漸吹緊,天色蒼涼,前頭是下坡的彎道,彎道上有一幢傍山而建的老式建築。我的一群國中同學就站在那門口,朝著我們指指點點,因為風的緣故,加上也有點距離,他們的聲音渙散而朦朧,聽不真切。我雖不因此覺得有什麼,但還是加緊了腳步。一名同學見狀,馬上快步跟上我們。他氣喘吁吁的抓住我的手臂,要我身旁的人歸還外套,他說,當時只是借她,不是贈送,還是要還的。前一陣子忘了,今天則是非索回不可。她向他解釋絕非有意拖欠,十分抱歉,如果需要的話,現在馬上回家取來奉還,請我們尾隨在後。於是我和那位同學就落在後頭,開始隨便聊起天來,談著談著,就談到了課業。
現在我發現,在夢中,我竟由一名研究生轉回到國中生,其中變化連一點生疏、離奇的感覺都沒有。可是國中生學unplugged這個字做什麼?顯然是我看MTV台殘存印象的遺跡。更有趣是,連身在美國的卡蘿也彷彿回來了,甚至還欠一個她根本無從認識起的人一件外套。這夢境真實自然得難以解釋,一些顯而易見的荒誕處,當時我竟幾乎不曾察覺,更無力去懷疑些什麼——這麼說來,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完全醒來之後,憂患便跟著紛至沓來。我將頭部翻來覆去地擺置在枕頭的一角上,,連頸部都覺得不安。厚軟的棉被密密地蓋住我,只露出怯怯的一雙手掌和半張臉,微微張開眼睛,因不能做下是否趕赴一場電影的決定,而陷入輕微的頭痛。我困難地翻個身,棉被裡蒸滾出一股熱氣,往脖子倏地一撲,如無聲綻放的煙花。我的眼睛遲緩地移向未裝窗簾的冷氣窗玻璃,凝視那光線,那樣厚重的乳白色,一點動靜也沒有。良久,我才又側個身,挪動手腕的角度,看了手錶一眼。
十二點了,啊!我歎了口氣,雖然並不意外,但還是有些吃驚,果真是十二點了。霎時一陣強烈的空洞感覺襲進胸口,因為撞擊的預感和錯覺,我將眼睛睜得大大的,一付極端痛苦,措手不及的表情。然而事實上,我卻是幾乎一點感覺也沒有。我又繼續睡了一會,直到時間的流速,逼得我與那激烈而無助的焦慮正面交鋒為止。
於是我帶著呆滯而驚懼的情緒再度醒來,像忍受著無法迴避,也不能抗拒的創楚一般。我嘗試描述,如何難以眨動任何一根睫毛,腿部開始發痲癱軟,胸腔像是被挖去了一個大洞,輕微心悸……等等。我冷靜而虛弱地檢視自身肉體各部位的症狀,作下紀錄,像是準備求診時報告似地。我覺得慵懶,渾身無力,沮喪,被背叛。然而這些似乎不適合當作報告內容,因為不算是太有用的資訊。另外我還有種被愚弄的憤怒感覺,但我舉棋不定,甚至缺乏目標和迫切的危機感。
我想像自己憔悴的容顏,覺得可笑,而且鄙夷,對於生活中多不勝數且難以啟齒的傷感也毫無同情之意,雖然它們都支離破碎地放大我強烈的欲求,刻意的失落,和威脅來臨前的陣陣快感。它們焦灼我的眼,縫合我的唇,我卻不知道該如何正視它們,就像閱讀一篇舊稿子,一路紅著臉跳著看,簡直定不下心來,結果幾乎怎麼也讀不懂。
我發現,我正快速地流失專注力和最基本的好奇心,而那些卻曾是我樂趣的泉源。我的漫不經心使我陷入預謀的緊張局面中,但是故事情節卻就此斷線,不知所終,一個個都成了無法自圓其說的反高潮。就如同一名謀殺者在樓梯間來來回回地上下著,無法下定決心,是該破門而入呢?還是先來段假意攀談?到最後,連要選出哪位陌生的受害者,也表現出不可思議的優柔寡斷。這名未來的兇手為此感到加倍的亢奮,也為此哀傷,那逐漸膨脹的不確定感,使他蒼老、脆弱且難以取悅。他上上下下地走著,愈走愈快,愈走愈急,幾乎要扶著欄杆飛跳了起來,躍入驚悚片特有的節奏和色調中。在時間的不斷延遲和自己的喘息聲中,他清楚地明白這悲劇是完全不值得重視的。最後因過度疲勞而只好漸歸沉寂。
我套上衣褲,終於起身了。在浴室裡,我看到自己如火焰張蔓,卻又僵直如枯枝的頭髮,就好像套上一頂廉價的,由漿燙黑布製成的舞台劇假髮。
1994.01.18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