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哲廷 失落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6/new/oct/30/today-article2.htm
失落
◎劉哲廷
L-O-S-T,是形容詞:失去的。失傳的。毀壞的和迷惑的。四個答案,但都不是我要的。即使是四個答案的聯集也仍然有些缺漏,也許正處於他們微妙的關係中。是我現在的狀態的描述?還是我占有的記憶裡的我的狀態的描述?也許我需要的只是一個「動詞」?記憶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即使只是回聲。很多過去我們只能輕描淡寫地走過,並未想到留下什麼,或者驚動些什麼。最好全然忘掉?然而這份用心卻讓我記得分外明晰,比當時發生時更加激烈、更具戲劇性、充滿情緒化的暗示和教誨式的意義,彷彿是更確實的真相。
比真相更無可質疑。那樣的回聲,應該不是真實,然而卻又是實實在在的,嚇了自己一跳,反而懷疑起來,那同時浮現,相互疑心的、冷淡的、善感的記憶情緒。
身為目擊者的自己,卻往往是盲目的,因為自私的人類並不能清楚地提供任何可靠的線索。是嗎?想著在塔可夫斯基式的追索、銳利,與朦朧的特寫鏡頭中,他囈語著:「我們生活著,起起伏伏,我們希望,我們期待著一些事。我們期待,我們失落,但也更貼近了死亡。……最後,我們死了,又再誕生,但一切都忘了,於是一切都重頭開始。……並不是一模一樣的重演,有那麼一點不同,但還是那麼沒有希望,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終於,我又感到「失落」了。 ●
簡隆全 失落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chienlc/3/2882907/20030514130943/
失落
來到美國這麼好一陣子了,沒有真的寫了些什麼 , 今天我躺在地毯上,突然對范榛說:『我感到失落。』他停下來問我:『什麼樣的失落?』我沒法回答他些什麼,其實我也真不知道什麼。我爬起身,按我的小型電子字典,L—O—S —T,是形容詞:失去的。失傳的。毀壞的和迷惑的。四個答案。但都不是我要的。即使是四個答案的聯集也仍然有些缺漏,也許正處於他們微妙的關係中。是對我自己的描述呢?還是這個城市?也許我需要的是一個動詞。
記憶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即使只是回聲。很多過去我只是輕描淡寫地走過,並未想到留下什麼,或者驚動什麼。最好全然忘記。然而這份用心卻讓我記得份外明晰,比當時發生時更激烈、更戲劇性、充滿情緒化的暗示和教誨式的意義,彷彿是更確實的真相。比真相更無可質疑。那樣的回聲,應該不是真實,然而卻又是實實在在的,嚇了自己一跳,反而懷疑起來,那同時浮現,相互疑心的、冷淡的、善感的記憶情緒。身為目擊者的自己,卻往往是盲目的,並不能清楚地提供任何可靠的線索。
一個城市的記憶。我花了幾個下午在紐奧良書市逡巡城市的歷史。古老的繪圖本,地方著名建築的剖面,鐵道興衰,港務營運,藝術家的往來淵源,音樂傳承流變,園藝和食譜。總不能定下心來好好閱讀,連圖片也只是快速掠過。這個歡快的城市令我焦躁。也許是投擲到我跟前的一則啟示:這城市並未曾真正改變過什麼,只是不斷地老去。如果衰老的過程可以不算是所謂的改變。
她的歷史就寫在地底的下一頁,油彩的下一層,並未妥善地埋藏和安頓,故不時借屍還魂出沒,造就沒有止盡的回聲的喧熱,也造就了這個城市不由自主的動盪、憂傷、錯亂和激情。這是一個交疊回響的失去的城市。未來無望地逝去,新生在過往的初端。毀壞和重生永無止休地進行,卻從來不是徹底的翻覆,甚至對自己的任務也不甚了了。身處其間的人們也不禁困惑:這個城市可仍存在?還是這個城市的存在只是先人的一個不能理解的夢境和回憶。世居的舊有居民,初至的新鄰,和紛至沓來熙來攘往的遊客依附在這麼一個空蕩的、虛構的記憶中,似乎感到有些暈眩,懼怖,進而憤怒不安,於是便都跺起腳來了。
紐奧良的道路難得平坦。雖然隨處可見纏繞呈拱門狀的行道樹,行走其間偶爾還是令人感到挫折。橡樹在溼熱芳香的土地中湧出,不確定的綠色的天候,風雲詭譎,是沼澤的歎息,豔陽當空,依究無法乾爽的沉重軟熟,隱隱的濕寒的餘映,早秋的信息。炎夏中對去年晚秋的永恆懷念。
然而,確實發生過的過去真相,真的就比交雜的記憶來的真切嗎?過去除了被記憶,或者因為這個記憶而被想起,被蒐尋,被傳述,被接收,被理解,被揣測,被模擬,以及被影響之外,究竟還有什麼?而如此這般的過程,又如何比記憶本身更實質?或者與之又有何異?
我們現在踏著的這片土地竟是原本早已失去的?!每思及此,便覺得這如何能不令人感到失落而惴慄。
今天傍晚,我和范榛往新租公寓後方不遠處的河堤走去,穿過及腰的蔓莽和狹曲的沙灘,不經意覓得一處隱密的地方,距密西西比河岸僅三步之遙,面河處已安置了一張木板長凳,想早有人尋得此洞天。右前方不遠處一輛腳踏車斜倚,再過去傍水亂石上一名黑人男子正奮力釣起一條晃尾小魚。這墨西哥灣上的南方大港仍舊繁忙,不時有巨型貨船緩慢往返,悠悠地推送幾節長扁而沈重的平底駁船:真不知道何時才能抵達下個港口。船隻也見老了,彼此錯身而過,海角天涯,重逢已是難期。然而它們對於這戲劇性的一瞬間並不留戀,只是一種蒼老的持重。但卻更令人感到心酸。
於是,這個美麗的,高度文化發展的城市因猜忌而變幻無端,因受傷而斑駁褪色,瀕臨崩裂的邊緣。然而,卻始終盼不到清剛決絕的碎落的聲響,只是難堪的拖延,浸潤和腐敗。濕氣從沼澤區和市中心兩方匯集,四處竄流滲透,除之不盡,塗上新漆,旋又整片剝落,地中海小島建築和木器上絢爛的駁彩,特有的古豔與粗樸。
一天,范榛在法國區邊緣,留我一人在車上,獨自去購物。天雨了,車窗開始模糊,天色漸暗。暫停在這個破敗的角落,人行稀少,危機呼之欲出。我開始感到焦慮無主,撳紐調高車內音響,再大聲,再大聲,更大聲。就讓音樂淹沒我,恐嚇我,制止我,暴露我脆弱的行蹤。
時間如此漫長慌亂,我開始嘗試定下心來細看窗前雨珠滑下的流速、路徑,和它背後也在緩緩流動的城市光影。行人步伐加快,更顯隱約倉皇,古老的磚色建築沒顏落色地滑墜,滑入黑沈沈的城市底部,失去了蹤影。雨滴毫無章法地掃向車窗,漫不經心地流動,聚合鄰近的水珠,然後加速滾落。就這樣定睛看著,就是有厄運劫難也要看得清楚明白罷。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一角轉藍,也不知道雨是否停了。我的車窗還是濕透的。
『我感到失落。』我於是說道。
199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