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碎石山路蜿蜒而上,青翠的山脈、藍澄澄的天空,「天台」確實是一處靈山勝境。
走在幽靜的山中小徑,濃密的樹蔭遮蔽了驕陽,吹拂著陣陣涼風,驅散六月的暑氣。
幽徑深處傳來「咩咩」的羊群叫聲,走近一看才知山坳處有一戶人家。一位婦人趕著羊群,腰間繫著鐮刀,像是才從山裡幹完活回來。她見到陌生的訪客,黝黑的臉龐露著一份靦腆的笑容。這農婦與幾間木屋,令人聯想起桃花源記中「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山中人。
據悉,許多山中人家終其一生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們沒有也不需要外界的資訊,多少人不知道「毛主席」已經去世,現在是何人當政?又是什麼體制?或許,這一切都與他們單純的生活無關。
天台半山腰處是智者塔院。智者塔院為智顗大師思修初地,智顗大師圓寂,弟子為其修肉身塔於此。拾級而上,古樸莊嚴的智者塔院隱在一片濃密的翠竹深處,由於地處僻靜山腰,遊客稀少,寺院顯得格外幽靜。
智者塔院目前只有一位老法師和幾位居士,過著隱士般的修行生活。老法師知道我們是遠道而來的佛弟子,顯得十分歡喜,親切地招呼我們茶水,清美甘甜的雲霧茶為我們消除正午的暑氣。
步出智者塔院,出租車已經在半山腰等候,將我們送往此行的目的地--方廣寺。
車到石梁,未見泉瀑已聽到潺潺水聲。隱於山巒之中的中方廣寺和下方廣寺位於石梁飛瀑邊,彷彿隱士清客,與塵俗隔絕。
未到天台山之前,曾聽友人陳述夜宿石梁中方廣寺的情景。
石樑有上中下三處寺院稱為方廣寺,位於道路旁的上方廣寺燬於祝融,因政府當局亦無意修復,因此僅剩斷垣殘壁一片廢墟。而中方廣與下方廣隱於石梁飛瀑之間,群山萬壑圍繞,泉瀑漱滌,彷若世外桃源一般。
掛單中方廣寺。
當家師領我們進到寺院,穿過幽暗的迴廊登到二樓的寮房。
寮房因為久無人住,桌子、床板一層灰塵,床單也有些潮濕。當家師送來棉被,軟軟暖暖的棉被,有一股陽光的味道。
稍做整理後,靜坐床上,泠泠泉聲盈耳。推開古樸的木條窗櫺,窗外是一片茂密的翠竹,瀑布就在寺院旁,潺潺的水聲中嗅得到清新的水氣。
安單後,我和友人步出中方廣寺,涉過溪流,沿著瀑布邊的林中小徑而下,來到下方廣寺。
下方廣寺有僧眾十餘人,大多是年輕僧侶,當我詢問寺裡的法師有無寺院的文字資料或歷史沿革,那法師歉意一笑,謙虛地說:「我們這小寺院在山溝溝裡,沒什麼文化,也沒有文字資料。」不過,他慷慨地送我們一份天台山的風景圖片。
傍晚時分,寺院板聲響起,法師們客氣地留我們用藥石,我們婉謝了,因為已經答應回中方廣寺用餐。
離開下方廣寺,再往下走五十公尺便來到石梁飛瀑的下游,下游是一泓清澈的水潭。靜坐在水潭邊的大石塊上,仰看飛瀑似一壺銀泉直瀉而下,水到半腰被強風吹拂,散成細濛濛的白紗,輕籠下來,落在我們的頭頂、眉間,沁涼了燥熱的心頭。
芸師父在水湄邊靜坐,我則拍攝些美麗的鏡頭。突然,一陣嘻笑聲自小徑傳來,原來是下方廣寺的兩位小師父,他們輕快地躍過澗中石塊,跳上另一處巨石,一位在石頭上比劃練拳,一位則閉目盤腿。
呵!多麼自在的山居修行!
「篤!篤!」隱約的板聲自飛瀑源頭傳來,抬頭一看,中方廣寺的當家師俯身在窗邊,用手比劃吃飯的動作。
會心一笑,循著石徑回到中方廣寺。
漆黑的寺院齋堂點了一盞微弱的燈光,大方桌上放著兩菜一湯。闃闇的齋堂,看不清菜餚,從口味判斷這兩菜一是土豆(馬鈴薯) ,一是筍乾。湯則是嫩筍和野菜,鮮美可口。
晚餐後,立在曇華亭前,望著青山綠水,是一份難得的清閒。
幾天前為了趕書稿,連續幾個禮拜焚膏繼晷的趕工,過著昏天暗地的生活。而今,置身青巒之中,閒聽松濤鳥鳴,品嚐山泉香茗,如夢似幻。
塵世中的無明、煩惱都被飛瀑流泉滌淨了。
閒坐中,邀請寺院的當家師父為我們介紹寺院的歷史與天台山的軼聞。由於職業病,一開始談話我便把錄音機、紙、筆備妥,一副「採訪」的姿態。這些舉動引起當家師的戒心,因此,訪談時總是閃爍其詞、答非所問,直到我收起錄音機和紙筆,他們才蠲棄戒心,暢所欲言。
中方廣寺共有六位出家人,眼前的兩位師父:一位是當家法師,他是寺院裡年紀較大的法師( 年紀僅三十出頭 ),另一位不願具名的法師是寺中出家較久的( 出家十五年 )。一位年紀大、一位資歷深,兩人總愛鬥嘴、較量,爭的不是世俗的權名利祿,而是耕了多少地、拜了多少佛、坐了幾柱香。
兩人都以自製的雲霧茶自豪,一個燒火,一個炒茶,各不相讓,卻又默契十足。
當家師拿出自製的茶葉請我們品嚐,好泉配上好茶葉,果然清香甘甜。茶葉是寺院師父自己栽種,自己採收,當家師親手炒茶,另一位法師燒柴,一定的工夫,一定的火候,才炒得出好茶葉。
「要他炒茶那可不行。」當家師說。
「你燒火也不成,你沒辦法準確掌握柴火。」資歷較深的法師不服氣地說。
「我們兩個誰都想當老大,整日較量。剛才,我們在比賽耕地,看誰耕的多,結果,你們來了,他得招呼你們掛單,所以輸了。你們沒發現他一臉不高興?」資歷較深的法師笑著說。
當家師興緻勃勃地介紹他們自製的雲霧茶,他說:「這茶葉還不是最好的,明年清明左右有最新鮮的春茶。」
「想喝好茶,明年清明再來。」資歷較深的法師說。
法師們自謙是鄉野草民沒什麼見識,但是,他們對談的話語中卻充滿禪機。
當家師說:「我們沒什麼修行,就是種田、吃飯、看山、睡覺。」
再平凡不過的修行,卻是實實在在。
「每天坐在這裡看山,越看越像。」當家師望著遠山自言自語。
像什麼?
「像佛,有時像自己。」當家師慧黠一笑,彷彿嘲弄我的愚癡。
當家師又說:「你們真是有福報,前一陣子這裡一直下著雨,今天出了太陽,心血來潮將棉被拿出來曬曬,沒想你們就來了。」
難怪,方才送來那幾床棉被乾爽柔軟,還有一點「陽光」的味道,莫非冥冥之中,菩薩已先為我們打過招呼?
天色漸漸暗了,滿空星斗垂掛天際,因為山巔之上沒有光害,星子就顯得格外明亮。沁涼的晚風拂面,隆隆的泉音盈耳,一彎銀鉤似的新月高掛在如墨的夜空。好美的夜!
竹林深處有幾簇熒熒的亮光,那是下方廣寺的燈光。
俯身向下望,下方廣寺的法師們也閒坐在大雄寶殿前的廣場。當家師向他們擺手,山下立刻有回應。
「我們常常這樣對談。」當家師說。
聽得見嗎?耳際盡是嘩嘩的瀑布聲。
「不需要用言語,一個動作就彼此會心了。」
夜,漸漸深了,月兒已隱到山坳,天空中突然濃雲密佈,明亮的星子全被遮蔽。清明的夜空一下子變得詭譎難測。
星星不見了。我內心怏怏,對方才的良辰美景有些不捨。
「一心追求永恆之美,總以變幻為憾。大自然的幻化,本是無常,無常不也是一種美?」當家師一語道破我的執心。
翌日清晨,在流澗鳥鳴聲中醒來。昨夜睡得晚,本想賴床,卻又不忍辜負靈山勝境。梳洗後步出寮房,見芸師父已靜坐於廊上,面對萬壑千山。
芸師父問:「清晨可有聽到鐘聲?」
一夜熟睡,什麼也沒聽見。
芸師父說她在黎明之際聞鐘聲而起,鐘聲在山谷中迴響,清清朗朗、遠遠近近。但是,同行的人誰也沒聽見。
問當家師父早課可有叩鐘?當家師說:「沒有。不過,常會有人聽到鐘聲。」
或許,是山中的龍天護法操練法器吧!
早餐用畢,整好行李準備下山,本想向當家師父告假,卻不知人到哪裡去了。或許,這會兒他們又去較量著誰竹筍挖的多呢!
走過石橋,仍不捨身後的石梁飛瀑,也難忘那清香甘美的雲霧茶。此處的出家人,隱居山野之中,過安貧寡欲、自給自足的農耕生活,雖說少了香客供養,卻多了一份自在清心。
步出林間曲徑,再回首,已不見深隱山中的方廣寺,只聞流水潺潺。
天台夢遠,不敢確定明年清明是否還有機緣再來品嚐新鮮的雲霧茶。但是,大自然的空靈清芬,已沁入心中,久久不會散逸....
***********************************
註:天台山位於寧波西南隅,素有「佛國仙山」之稱,數以百計的梵宇道觀猶如群星閃爍於幽谷之中。山中有「五百羅漢道場」的石梁方廣寺、隋代古剎國清講寺、唐代詩僧寒山子隱居的寒石山、天台宗的中興道場高明寺和唐代始建的萬年寺。其中國清講寺和萬年寺一起名列禪宗「五山十剎」。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