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自覺地又來到了「獨身」。
這家隱藏在民生社區巷內的咖啡店,外表並不起眼,綠色爬藤後面有一道白色木門,門口懸掛著一塊原木,用墨色簡單寫著「獨身」二字。
幾個月前,她經由伊的介紹,得知有這麼一家店,發現這家特別的店適合她這樣特別心情的女子。
「獨身」沒有什麼特別的裝潢,白色的牆上掛著幾張鉛筆素描,其間點綴幾盆蕨類的綠色植物,顯得清淨、素雅。這裡最特別的是座位的擺設,每個角落放置單張小茶几、一張座椅,利用盆景或書架做空間區隔,使每一位客人都能(也必須)擁有屬於自己的空間。
靜極了,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有獨立的空間,沒有人干擾會你,沒有人與你交談,只有空靈的音樂在寧靜的光影裡流盪……
她喜歡這裡,一個下午就這麼坐著,讓思維馳騁在那遙不可及的過去與不可知的未來。有時候,她什麼都不想,就這麼坐著發呆,她的腦袋瓜裝太多的麻煩事,公司的事、感情的事,使她疲憊得不得不到「獨身」休息。
「獨身」的主人是個約莫三十多歲的男人,高瘦的身材,有著一張略為蒼白的臉和憂鬱的眼神。或許是因為鎮日守著這個店,缺乏陽光與運動,使他看起來沒有中年男人該有的煥發英姿,反倒像個憂鬱書生。這個略帶病容的主人散發出一股獨特氣質,據說,有些女孩到「獨身」就是為了欣賞這個憂鬱的男人。
沒有人聽過他的聲音,因為他不會問客人要點什麼,只是遞給客人一張紙箋,把自己需要的飲料寫上。買單時,他會給客人一個淺笑,有時低頭結帳,冷漠地將零錢推到客人面前。他冷淡、傲然的神情,不像是開店的生意人,倒像是「沉默王國」裡的主人。
「他不能說話嗎?」她常這麼想。
有時她會偷偷描他一眼,他總坐在櫃檯左側的一張方桌後面,倚著一盞書燈,低頭看書;有時,他握著鉛筆在速寫本上塗塗抹抹。
「牆上那些素描是他畫的吧!」每次看著他低頭作畫,她總是這麼想。
幾次,她偷偷望他,正好迎上他深邃的目光,四目交接時,她總心虛地低下頭來。有時,他眼神空洞、冷漠,有時會給她一個善意的微笑。沉鬱的笑,非常迷人,這樣的笑容,令人莫名悸動….。
* * *
此刻,她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原本期待的浪漫之約,因為一通電話而毀滅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一早到公司便看見一大束紫色鬱金香,那是她最喜歡的花。花上附著一紙短箋,簡單的幾句甜蜜話語。之後,相約共度浪漫的燭光晚餐。
一整天,她都以愉快的心情期待夜晚的來臨,而他也似乎刻意保持神秘,整天躲在辦公室,連中午都沒有約她一起共餐,只是請秘書為她點客飯。
「哼!不知道他在搞什麼鬼,故弄玄虛。」她笑了,笑得好甜蜜。
終於,下班的打卡鐘響聲起。她拿出粉撲,補上淡妝,畫上唇紅。
「篤、篤、篤、篤。」連續四聲沉穩的敲門聲。是他,她已熟悉他的習慣。
她開門,他佇立門口。
「生日快樂!」他溫柔地微笑。
「謝謝!謝謝你送的花。」她柔美的面龐,因為泛著喜悅的光采益發顯得嬌媚。
「可以走了嗎?」他盯著她。
「老闆說可以,就可以走了。」她說著,轉身回到辦公桌旁,把今天的工作報表收拾一下。
「好了!走吧!」她背起包包,與他一起走出辦公室。
坐上他的賓士車,她撥撩柔順的長髮,望著窗外,天空中有一片凝重的烏雲。
「想去那裡吃飯?」他嫻熟地轉著方向盤,神色十分瀟灑。
「隨便。」其實,只要跟他在一起,她就心滿意足,去那裡,吃什麼,似乎都不重要。
「你….沒有回家吃晚餐,可以嗎?」她問,問的有些心虛。
他有妻室,他的妻又是她的好朋友,雖然只是共度晚餐,她還是有一絲絲自我譴責的愧疚感。
「伊不在家,她帶舞團到中部公演,我回家也是一個人吃飯。」他說。說話時的神情十分坦然。
「伊的舞團這幾年很活躍?」談到高中時期的好朋友,她心裡有一絲感激,又覺得羨慕。
最令她羨慕的是伊嫁了個好男人,一個善良、穩健又有責任感的男人。他在工作上的明晰、果決的魄力更令人激賞。不過,伊是個好女人,所以自有她的福報,雖然她出身富裕家庭,卻沒有富家小姐的驕氣,她開朗、善良,待人謙和,令所有接觸過她的人都會喜歡她。
她心想:「伊真是個幸運的女人,上天將所有的美好的一切都給了她。」
他聽見她輕嘆,騰出放在方向盤上的右手,緊緊握住她的手。他知道她為什麼嘆氣,卻不知如何安慰她。
「等這一季忙完,放妳一個長假。妳想去哪裡?」
「我?」她愣了一下,確實,她是累極了,很想休息。這陣子為了趕歐州那一批貨,她幾乎無晝無夜地加班。
腦海浮起希臘湛藍海岸。「去希臘。」
「好!下個月,我們一起去希臘。」
「我們?」她莫名地望他一眼。
「嗯!妳,我。」他微微一笑:「前天羅馬來一張傳真,挺大的案子,我們先到羅馬辦完事,再到希臘。」
「可是伊….」
「伊這個月中又要帶團到北美公演,大概要兩個月才會回來。」
你和伊….,她想問,他和伊究竟是怎樣的相待,話到喉頭又哽住了。
「想什麼?」他察覺她的沉默。
「沒有。」她淡淡地回答。
她想:今天是我的生日,又有心愛的人陪伴,我應該高興啊!又為什麼不快樂呢?
他突然將車子停在路旁一處僻靜的陰暗處,轉身望著她:「妳似乎很不快樂。」
「沒有啊!」
「妳騙不了我,每次看妳沉鬱,我的心就好痛,如果能使妳快樂起來,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他真情地說。
聽他這麼說,突然覺得一陣委屈,咬著唇,低下頭來。
她的委屈他能理解:「是我不好!」他捧著她的臉,俯身親吻她微溼的眉睫。
鈴…,他的手機響起。
「什麼?請你再說清楚一點...」他整個人彈了起來:「在那裡?好好,我馬上過來。」
「伊流產了。」關掉手機,他焦慮地望著她。
「怎麼會這樣?」她嚇了一跳。
「不知道。」他一臉愁容:「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懷孕的,今晚我……」
「別說了,你快去吧!」
「可是,妳……」
她將儀容整好,開了車門下車,平靜地說:「我沒關係,你快走。」
「妳--」他心中一抹說不清的情愫,他真感激她的善解人意:「謝謝妳!我再跟妳連落。」
「嗯!拜!」她揮揮手。望著離去的煙塵,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 * *
此際,她彷彿自飄然的雲端跌落,迷失在燈海眩目的台北街頭,她一個人駐立在街心,茫茫然,不知何處可去。
走在民東路上,細如牛毛的雨絲已無聲無息地落下了。她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地走進「獨身咖啡屋」。
一整個晚上,她的心思亂極了,她不怪他突然離她而去,她擔心的是伊:「不知伊現在怎麼樣?」
她和伊是高中同學,兩人個性截然相反。她沉默、文靜,或許與她單親的生活背景有關,她始終鬱鬱寡歡。而伊像是個受人寵愛的公主,她美麗的外貌,富裕的家世,散發著亮眼的光芒,所到之處都會引起驚歎。
難得的是,伊沒有嬌小姐的傲氣,使伊更受到歡迎,連她都不禁喜歡伊。
伊也喜歡她,欣賞她的才氣,也被她那股淡淡憂鬱的氣息吸引。兩人因此成為知心好友。
高中畢業後,巧的是兩人又考進同一個大學,她讀會計,伊念舞蹈。兩人雖然不同班、不常在一起,偶而在校園碰面,仍然親親熱熱,情如姐妹。
伊是天之驕女,有良好的家世,美麗的外貌,優越的才華,從小學芭蕾舞的她自舞蹈系畢業後,赴巴黎藝術院修舞蹈碩士,因此認識他。兩人結婚後返國發展,他成立了一家貿易公司。因為伊的引薦,她才能進入「高譽」,也才有機會認識他。
她確是他工作上的好幫手,協助他處理公司業務,使公司業績穩定成長。遇到困境時,她安慰他、鼓勵他,成為他精神上的支柱和傾訴對象。
「伊是個好妻子,可是她對我的事業一點都沒興趣,一點都不關心。」他常對她這麼說。
「伊的心在舞蹈上,我工作上的憂與喜,只有妳能理解。妳對我真的很重要。」就是這份依賴,使兩人漸漸發展出彼此愛慕的情愫。
為此,她感到內疚,卻又有些迷惘。
………………
「叩、叩--」有人輕敲她的桌面。
她抬起頭,咖啡店的主人站在她跟前,她環適四周,店裡的客人都走光了,看一下腕錶,才發現已經十一點多了。
「喔!對不起!」她歉意地說。
這家咖啡屋關門時間是晚上十時,可見主人已經等了她半個多小時了。她急急翻錢包,付帳時她又說:「對不起!耽誤你的時間,真對不起!」
主人見她焦急的窘相,微微一笑。
走出咖啡屋,才發現天空落著豆大的雨滴,剛剛出門時忘了帶傘。今夜她的心情也是淒風苦雨,何不沐雨而歸?
沒走多遠,就聽到身後有人喊她:「小姐……」
她回頭,是個高瘦男人,在夜燈下手撐著一把傘,走向她。她的臉龐全是雨水,眼前一片朦朧,看不清來人。等那人走近,才發現竟是獨身咖啡店的主人。
「小姐,這傘借妳,這樣淋雨會生病的。」他說話的聲音有些低沉,卻極富磁性。
她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愣住了,她一直以為他是啞巴,要不就是有口齒方面的疾病,才不願開口說話。
見她瞪大眼睛望著他,他將傘推到她面前:「拿著吧!」
「喔!謝謝!」她順從地接過傘,一句哽在喉頭的話突然冒了出來:「你會說話。」她回過神來,自覺有些失態。
「我?」那男人聽她這麼說,不禁笑了起來:「妳以為我是啞巴嗎?」
「對不起!」她覺得自己很失禮,一下子紅了臉:「因為,在店裡不曾聽過你說話。」
「喔!因為『獨身』是一個安靜的地方,不該被任何話語所干擾。客人來此就是為了擁有一個沉澱、寧靜的空間,讓紛擾的心靈平靜下來。寧靜的氣氛會相互感染,來『獨身』的人會尊重這份感覺,只要有一句話語出現,整個靜謐的氛圍都會被破壞。所以,我不說話。」
聽著他說話,她的思惟似乎隨著他的聲音,飄盪在沉寂的黑夜中。
「看妳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好?」他問,語調溫和。「一整夜都在發呆。」
「我……」她感覺他的眼睛很亮,那一對深邃的瞳眸好像很容易就把人看穿。她心虛地低下頭,彷彿害怕與他之間那份曖昧不清的情感被透視了。
「我要走了。」她握著傘柄,心有些慌亂。
「一個女孩雨夜裡獨行安全嗎?要不要我送妳?」
「不用了,再見。」她有點窘促,低頭疾行……。
* * *
醫院裡,到處瀰漫著嗆鼻的藥水味,從小就害怕看醫生的她,一近醫院就感到胸口鬱悶、頭腦昏沉。
手捧著一大束鮮花,心情沉甸甸地,伊發生這樣的不幸,她的心裡替伊感到難過。「他大概很傷心、失望吧!」她想。
他一直渴望有個孩子,但是,伊為了舞蹈,始終不肯懷孕。或許伊認為還年輕,應該把心思放在舞團上,一旦有了孩子,勢必會浪費許多時間在奶瓶、尿片上。
每次他跟伊提起孩子的,伊總是摀住他的口,溫柔依偎在他的懷裡,半撒嬌、半耍賴地說:「我們還年輕,不急嘛!況且,我就是你的孩子啊!你把疼孩子的心用來疼我吧!」
遇到伊這種柔性的拒絕方式,他無法生氣、勉強。但是,他心中還是有一絲絲的遺憾。尤其,伊常出國,一出去就是十天半個月,家裡沒有個孩子,他常覺得冷冷清清。
他不只一次在她面前提到這件事:「伊什麼事都好,就是這件事。」
「你可以跟伊溝通嘛!」
「伊很堅持。」他嘆了一口氣:「這件事伊很堅持,有時候我都懷疑,到底是伊的舞蹈重要,還是我重要。」
「別這麼說,伊很愛你,伊真的很在乎你。」她聽得出他在說氣話。「只是因為伊有舞蹈方面的才華,應該趁著年輕好好發揮。」
他聽她在為伊說話,不禁笑了:「不愧妳們是好朋友,這麼護著伊,我還有什麼話說呢!妳們是一國的呀!」
聽他這麼說,她也笑了:「什麼一國的,說得那麼可憐,好像我們聯手欺負你。」
………………
「篤、篤--」她敲著病房門。開門的人是他,才幾天沒見,只見他瘦了一圈,顯然是身心俱疲。
「妳來了。」他接過她手上的花,壓低嗓音地說:「伊睡著了。」
「嗯!讓伊休息,別吵醒她。」她小聲地說。
她來到伊的床前,望著伊美麗的瓜子臉,有些蒼白。雖然沉睡,眉頭卻是微蹙,顯然心是緊繃的。
「情況怎麼樣?」
「孩子沒了。」他說,眼眶微紅,語調有些悲傷。
「孩子以後還會有。伊的身體重要,你要好好照顧伊。」她輕握著伊的手,微涼的手腕,纖細而白淨。伊顯然也消瘦許多。
「我知道,伊自己也很難過。」他望著妻子憔悴的臉龐,心疼地說。
「妳來了?」談話中,伊悠悠醒來,睜開微腫的雙眼,看了她一眼,眼眶立刻暈出一圈微紅。
「還好嗎?現在覺得怎麼樣?」她關心地問。
「孩子沒了。」一顆晶瑩的淚珠在伊眼眶打轉。
「別難過,孩子以後還會再有,你們還年輕嘛!」她輕撫伊的面頰。
「可是……」伊看他一眼:「我知道他一直想要個孩子,我本來想給他一個驚喜,我……真是太不小心了。」
「別這麼說。」他蹲跪在伊身邊,緊緊握著伊的手。
「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你。」伊說著,那顆猶豫許久的淚珠兒終於滑落面龐。
「別傷心!對我來說,妳比什麼都重要。知道嗎?我可以沒有孩子,可是我不能失去妳。」他拭去依的淚珠:「是我不好,沒有把妳照顧好。」
看著他們夫妻情深意濃,她心裡有說不出的酸楚。可是,該什麼說呢!自己從來就是個外人,她並不希望成為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只是,她對他有一份沉在心底的深情。
伊發現她站在一旁有幾分尷尬,拉著她的手說:「妳坐啊!」
伊拭去淚水,笑了起來:「看我們在做什麼呢!幸虧她不是外人,否則真讓人看笑話了。」
「這兩天他沒到公司,一定把妳忙壞了,看妳都瘦了一圈。」伊感激地望著她:「真是謝謝妳!」
「沒什麼,公司這幾天沒什麼事。」她看了他一眼:「你好好照顧伊,公司的事你別操心。」
「謝謝妳!」他凝視她,那眼神十分迷離,有慚愧、有感激,也參雜些許無奈。
離開醫院,她的心好痛,彷彿被利刃刺得千瘡百孔,滴著血,卻仍需裝作沒事,在伊面前,淚,是流洩心事的語言,所以能往肚裡吞。
「伊個善良又溫柔的女人,如果自己和他做出傷害伊的事,真是天地難容。」她深身自責。
她好掙扎啊!她不知道繼續下去會發展成什麼局面。
生日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剛好碰到伊小產,她與他之間會發生什麼事,誰也無法預料。她還能像今天這樣坦蕩蕩地站在伊面前?
* * *
她又走進「獨身」。
一切依舊。只是因為那一夜借傘之情,她與獨身的主人似乎多了一份熟悉。
她悄悄地將傘放在櫃檯,他抬頭看她,表情流露出一份驚喜,那眼神彷彿乍見久未謀面的朋友般。
確實,從生日那晚至今,已經一個半月沒到「獨身」了。
伊流產,他請了兩星期的假,她要代理他的工作,忙得團團轉。他銷假上班後,她又分別到香港和東京去出差,這一來,一個半月不知不覺地過了。
自從在醫院,聽到他對伊的「真情告白」,她便在心裡下了一個決定:她必須釐清與他之間曖昧不明的關係,將交往的界限畫定在公事上,不再有私人方面的接觸。雖然這樣的決定令人痛苦,可是長痛不如短痛。
站在櫃檯前,她在短箋上填上「藍山」,並寫下細細一行字:
「謝謝你的傘!」
他對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很迷人。她對那微笑有些迷惑,怔了怔,隨即找個僻靜的位子坐了下來。
她從皮包裡拿出一本書,書名叫「心靈日記」,作者克里希那穆提是印度一位修行者、證悟者。
此際,她心如亂麻,千頭萬緒,確實需要一帖心靈的良方來醫治。
「老天,你為何待我如此不公?伊的愛,完整而動人,我卻愛得如此痛苦不堪。」她不只一次在心裡吶喊,卻也只能自己飲淚。
她凝視著「心靈日記」封面那幾句話:
「放棄自我就是愛和慈悲,也就是對一切表現熱情。愛不是感傷、浪漫…」
她一直喜歡讀克氏的書。克氏的文章本身就是一則優美的散文,文字裡又常常有充滿智慧的話語,直指人心,給陷於無明煩惱的她當頭棒喝。
克氏談「愛」,他說:
「道德是愛之子,而愛不是欲望與愉悅,性或感官的享樂不是愛。」
大多數人的愛卻都是建築在性和感官上的追求,她與他之間的愛,是否也終將流於一種感官?
思惟陷入一片雜亂的狂想。主人不知何時已將咖啡送到她面前,並在一張紙巾上寫下一行字:
「沒有人能綁住妳,是妳綁住了自己。」
她看著那兩行字,心中微微一震:「他有神通嗎,為什麼似乎一眼就看穿我?看出我被情絲層層纏繞?」
但是,她實在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是赤裸地站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毫無遮掩地被得清清楚楚,連皮肉、血管、脊骨都是透明的。
她把那張紙巾夾入書頁,啜了一口咖啡,身子倚著椅背悠閒地看書。
她故作輕鬆狀,只想給寫字條的人一個反擊,讓他明白自己其實是輕輕鬆鬆的,沒有被任何繩索纏縛。
她翻著書頁,眼神一下子掉字堆裡,神識卻游離在今天下午,辦公室裡與他之間的對談。
他告訴她,羅馬的之行還是要去,問她願不願意一同前往。那是在伊出事前他們的約定,要走一趟愛琴海之旅。
「我不去。」她斬釘截鐵。
「為什麼?當初我們說好的。」
「當初我昏了頭,現在該清醒了。」她冷冷地說。
「妳為什麼這麼冷淡?我做錯什麼?」
「你沒有錯,只是命運捉弄了我們。」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以後,我們只有公事上的接洽,沒有私情。」
「沒錯,我在跟妳談公事,去羅馬是去洽公。」他有些激動地說:「只是洽公,可以嗎?」
「不可以,因為我怕,我會分不清楚公私。」她丟下這一句話,轉身準備回辦公室,卻被他一把拉住。
「不要這樣,我到底做錯什麼?我心好痛,好痛啊!」
她掙扎著,卻被他緊緊摟住,他痛苦地說:「為什麼?老天爺為什麼這樣待我們?」
她心在絞痛,她何嘗不能體會他的苦,她多麼想不顧道德規範,放心大膽地去愛,將一切都交給她。她相信,只要自己願意,伊不對手,因為伊不了解她,而自己卻與他心靈相契。
但是,她能嗎?奪人之夫,良心何安?自己出身單親家庭,她親眼見到母親是如何被另一個婚姻侵入者所傷害,一個原本完整的家庭就這麼支離破碎。母親一生都活在哀怨、憤恨中,一直到死都不能原諒父親和那個第三者。
更何況,伊是她是最好的朋友,正當她面臨失業,經濟窘困之際,伊適時伸出援手,把她帶到他的身邊。
總總理由都叫她不能愛他,不能破壞伊的婚姻。於是,她心一狠,推開他,迅速離開他的辦公室,留下一臉錯愕的他,呆立在一邊。
……….
想著與他之間許許多多的無奈,她終於壓抑不住,低聲飲泣起來。
鄰座的幾位客人,被這突來的哭泣聲驚擾,莫名地望她一眼。她旁若無人,猶自啜泣。
來「獨身」尋求一方「靜土」的客人,覺得受到干擾,紛紛結帳離去。偌大的咖啡店,只賸一個哭泣的女人,和坐在櫃檯後面的那個冷靜的男人。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從委屈、傷心的情緒中慢慢平復過來。
主人從櫃檯後走到她面前,遞給她一條白淨的冰毛巾,她接過毛巾,拭去淚痕,覺得自己的行為非常失態。
「對不起。」她實在懊惱極了,為什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讓它像江河一樣奔洩。
「很好啊!」他說。
她不解地望著他:「你說什麼?我把你的客人都嚇跑了。」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妳不再偽裝、壓抑自己。」他拉了一張椅子在她面前坐了下來。「我看得出妳很憂鬱,為情所苦。」
「啊!」她瞪大眼睛看著他。「你……」
「別這樣看我,我沒有神通。是妳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我。」男人笑了,神秘地笑。
「我?不可能。」
她覺得迷糊,除非自己在夢遊時遇見了他,才可能把自己的心事對他說。可以確定得是,她到過「獨身」許多次,不曾一次開口說話。
「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不需要通過語言,語言很少是真話,語言只是透過包裝、上彩的一堆累積的聲調,往往在混淆視聽,儘可能使人讀不出真意。」
他望著她,他的眼睛好亮,如一面鏡子,她可以自那清澄的瞳眸看到一個扭屈、變形的自己。
「來『獨身』的客人有很多種,有些是為看一個經年不開口說話的男人而來;有些是虛偽的應對太多了,覺得疲累,來找一處僻靜的角落休息;有人是來找個地方暗自撫舔傷口。誰都可以找一個適合自己的理由來『獨身』,卻都是一進門,就將來意寫在臉上了。」
聽他說話,覺得十分怪異。「你又怎麼確定我不是來看那個不說話的男人?或者不是來休息?」她說。
「我說過,妳的神情告訴了我,妳是來撫舔傷口。」
「為什麼?」
「因為妳沒有偷窺者鬼祟的眼神,也沒有休憩者那份放鬆。妳的眉頭總是深鎖,眼神凝滯,落在一片無法自拔的煩憂中。」
「你胡說。」她試圖掩飾,臉卻不禁紅了。
「妳被感情所困。天底下能讓人陷入一種錐心的愁苦之中,只有情愛。」
「不要亂猜。」她心慌了。
「妳愛了不該愛的人?」他俯身向前,直盯著她。「那段感情折磨著妳,妳很痛苦。」
「我沒有。」她想努力武裝自己,卻發現,自己一步步撤防。
「放下虛偽的面具,對或不對都要勇敢地面對自己的感情。」
「不要再問了。」想挺住一線力氣防禦最後的底線。
「妳很愛他?」
「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可是妳不能愛?」
「我…」痛苦地搖搖頭。
「真愛沒有負擔,妳的愛已經傷害了妳,傷害的別人,那還是愛嗎?」
「不要再說了,求你不要再說了。」她力氣耗盡了,終於棄械。
她的武裝全部丟下,賸下只是一顆赤裸裸,傷痕累累的心,太痛了、太累了、太苦澀,使她再也忍不住,突然放聲,嚎陶大哭。
「所有的委屈都宣洩吧!所有的罪惡都告白吧!所有的壓抑都傾吐吧!人,一旦撕下偽裝的面具,就再也沒什麼好保留了。哭吧!哭盡所有惱人的事吧!」他說。
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覺得哭聲漸緩,頭腦也逐漸昏沉……。她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醒來時,周遭一片寂靜。
哭過、發洩過後,身心覺得舒暢許多。
她環視店內,沒有一個客人,那主人也不知道跑那裡去了。她心想:「糟糕,『獨身』的生意被我搞砸了。」
桌上的冷咖啡被收走了,多了一杯蘇打水,她拿起杯子啜了一口。發現桌上那本「心靈日記」書中夾了一紙美麗書箋,書箋落在頁碼94。
她讀著書中的那段文字:
「愛是快感和欲望的堅持嗎?愛是生理的感官嗎?吸引力及其實現是愛嗎?愛是思想的商品嗎?愛是由環境的意外所組合的東西嗎?愛是涉及陪伴、仁慈和友誼嗎?如果這些之中的任一者優先的話,那麼它就不是愛。」
她混亂的情緒,慢慢沉澱下來。也逐漸看清自己與他之間的感情,太多是由環境的意外所組合的,其中參雜著陪伴、仁慈和友誼。
她突然有一種剝落的輕鬆感。她該感謝那個細心的人,是他在引導她,一步步地走出死胡同。
「醒來了?」那人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回過頭凝望著他,他雙手抱胸瀟灑地站在她面前,他的臉上有一抹神秘的笑容。
「謝謝你!」她有種喜極而泣的感覺。
「不要謝我,鬆掉繩子的是妳自己,如果妳不願意鬆綁,誰也幫不了妳。」
「唉!」她幽幽嘆一口氣:「放下的感覺真好,偏偏許多人會背負一輩子。」
「妳是個聰明的女孩。」他明亮的眸子盯著她:「打算怎麼做呢?」
「我想放自己一個長長的假,好好地逍遙一陣子。」她的眼中閃出光亮:「我要去羅馬、去希臘,不是為公事,只是單純的,無所事事地去漫遊愛琴海。」
「好主意!」他笑了:「那裡的陽光特別明亮、大海如寶石般湛藍,能帶給生命一種奇妙的能量。」不知為何,她覺得他的笑容本身就是一股能量。
他握著她的手,很堅定的眼神對她說:「好女孩,世間有真愛,真愛不建立在任何條件上,不混雜著任何情緒。當妳的心完全打開,陽光會進來,愛就在陽光裡,照射在妳心中。」
「你真是我的老師,給了我好多生命的啟示。」她感激地說。
「沒什麼,我只是把自己摸索過的經驗告訴妳,讓妳少一點痛苦,少一點傷害。」他微微一笑。
聽他這麼說,她心中有些感動。她真的相信,人因為愚癡才會執著,因為執著才落入痛苦。但,也因為痛苦才會努力尋覓解脫之道。
* * *
在中正機場的候機室,她的心情很放鬆,沒有工作壓力、沒有感情困擾,純粹一趟浪漫之旅。
當她提著行李走進登機門時,她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一個人,手中握著飛羅馬的機票,靜靜地望著她。
那人在出境前,從口袋裡拿出一封信,投入郵筒。信中寫著:
「親愛的伊:
當妳讀到此信時,我已坐上飛往羅馬的班機。所有的一切到此已有一
個完美的結局。
伊,妳真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妳巧心安排讓她來到「獨身」,
讓她有機會正視自己;妳故意製造「流產」的意外,讓他重新看待兩人
世界裡的一些問題。親愛的伊,天下為人妻子,少有人像妳這樣的氣度
與冷靜。為了愛護丈夫、珍惜朋友,妳可以隱忍一切,以最溫婉、柔軟的
方式來處理一場極可能發生的婚姻危機。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因為妳的柔軟與智慧,才讓所有的人得以全身
而退。沒有任何人受到傷害與難堪。我真是愛妳,善良的伊。
她是個好女孩,她的迷亂是因為生命太孤單了,希望有人可以依靠、
相伴。她無心傷害妳,所以才會自責和痛苦。
關於他,希望妳在熱愛舞蹈之餘,分出一點時間關心他的事業、分
享他的心情。他是個好丈夫,出軌始於無心。我相信他是真心愛妳的,妳
千萬要珍惜!女人的一切成就,都不及營運一個幸福的婚姻。
坦白說,因為妳的牽引,使她出現在我的生活中,觸動了我平靜的
心弦。此次的愛琴海之行,對我和她來說,或許,會是一個開始。但我
平靜看待,不強求因緣。
如果你們能撥出一點時間,希臘的陽光、海水歡迎你和他來共享!
祝福妳!
愛妳的大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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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獻給親愛的妳,早日覓得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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