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阿明輾轉難眠。
躺在幽暗的牢房裡,瞪大眼睛,望著闃黑的天花板,聽著身旁室友「呼嚕呼嚕」的酣睡聲,他了無睡意。
他感到自己呼吸急促,他聽到自己的砰砰心跳聲。
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交織著期待、興奮、擔憂、焦慮。
再過九個小時,他的感化教育刑滿,他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囚禁他兩年一個月的大牢籠。
阿明開始想家,想念那個闊別已久的家。
雖然曾經有一段時間,因為爸爸媽媽不斷的爭執、吵架,叫罵的聲音讓他感到耳鳴頭疼,逼得他直想逃離那個家。但是,那個美麗的花園洋房,畢竟裝下了他許多快樂的童年。
還記得,懂事以來,阿明便擁有自己的一間由媽媽精心佈置的小房間,房間的牆壁粉刷著水藍色系,白色的窗櫺懸掛著乳白色的窗簾,窗下擺著一張小書桌,讓他讀書、寫字、畫畫。書著旁擱著一個木質油亮的小書櫃,擺滿了各種童書;書櫃旁便是一張舒適、溫暖的小床,床邊堆滿了他最喜愛、各種不同造型的小熊維尼。那是爸爸媽媽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那時候的爸爸媽媽,恩愛、和諧,對他疼愛有加,照顧得無微不至。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爸爸漸漸不回家吃晚飯,媽媽變得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常常,夜晚他上床睡覺了,還不見爸爸回家。那個曾經每天都會在他床邊講故事的爸爸,好像突然從空氣中消失了。
每次阿明問媽媽:「爸爸呢?怎麼都不見爸爸?」
媽媽總是冷冷地回答:「爸爸忙!」
「忙什麼?」他又問。
「大人的事,小孩別管!」媽媽口氣顯得不耐煩。
媽媽愁著一張臉,顯然很不開心,偶爾還會偷偷掉眼淚。阿明很想安慰媽媽,卻又不敢,怕踩到媽媽的地雷,沒頭沒腦地被轟炸一頓。
幾次,夜深人靜,阿明在睡夢中被媽媽的哭罵聲驚醒,他趴在小床上,頭臉緊緊裹著棉被,媽媽尖銳的聲響卻仍斷斷續續傳進他的耳膜。
阿明懵懵懂懂,卻似乎有點明白了。
原來,事業經營得相當成功的爸爸,同時也經營起另一個家;原來,夜夜等不到爸爸歸來,爸爸竟是在另一張小床邊爲另一個小男孩講故事。
之後,媽媽開始抽煙、喝酒、打牌。媽媽常常喝酒,一喝酒就咒罵爸爸,直到醉得不醒人事。清醒的時候,就是三五個牌搭,圍著客廳的方桌打牌。一屋子的菸味、酒味,一屋子女人的笑聲、罵聲。
阿明,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變成了供人差遣買菸買酒的小童僕。
大人的感情世界,阿明不能理解,他唯一能懂得是,一個原本溫馨、快樂的家,已經變成了一個冰冷的「旅館」。
在家中失去溫暖的阿明,因為身材瘦小,在學校裡成為別人欺負的對象。
別的同學被欺負,總會有家長帶著到學校討回公道,阿明被欺負,只能默默啣痛療傷。他不知該向誰訴苦,媽媽整日沉浸在牌桌上,對他不聞不問。爸爸長年累月不見人影,偶爾回家,卻總像是聖誕老公公,帶回來一大堆禮物,阿明還來不及跟爸爸多說兩句話,爸爸便又像一陣風似的消失了。
一個沒有依靠的小男孩,成為校園中被歧視、欺鄰的對象。阿明為了尋求保護和歸屬感,只好依附在「校園幫派」底下,有了這只「惡勢力」大傘的遮蔽,阿明覺得身心有所倚靠。
然後,阿明開始翹課,跟著老大四處遊蕩。阿明開始「吸安」,感受那種飄飄欲仙的快感,從毒品的幻影中,阿明彷彿找回過去跟爸媽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當學校的「曠課通知單」寄回家裡,滿懷憤怒的媽媽,將阿明從學校揪回家,關起門來狠狠地毒打一頓。因為心裡怨恨爸爸,媽媽將怒氣移轉到阿明頭上,用盡刻薄的字眼羞辱他、傷害他。
媽媽在阿明身上打出一條條血痕,他沒流淚,因為肉體的痛,遠遠不及他心底的痛。他好恨好恨,恨這個家,恨爸爸,恨媽媽……。
他乾脆翹家,跟著幫派老大到處逞兇鬥狠,雖然身材瘦小,小腦袋卻異常精明,他為老大岀主意,教他們如何躲避警方的監視販賣毒品,牟取暴利。他利用計謀,讓其他幫派的弟兄自相矛盾,窩裡反,然後再策動、吸收到自己的陣營來。幾年下來,阿明從老大身邊的一個小跟班,躍升為「軍師」,人人都稱他為「智多星」。
家庭中失去的溫暖,他在幫派裡找了回來;校園裡失去的尊嚴,他也從幫派裡找到;阿明覺得,自己在幫派裡找到了生命的價值,找到的生存的目的。
至於,爸媽之間的恩怨,那是他們的事,與自己無關。因此,當一紙離婚證書結束了爸媽之間的婚姻關係,他冷眼旁觀;當爸媽在法庭上爭奪他的監護權時,他也一付事不關己的模樣。無所謂,反正到哪兒都不是他的家!
最終,法院將阿明判給了爸爸。爸爸給了媽媽一筆錢,媽媽拎著行李,離開那個親手佈置的家。
隨著媽媽的離開,新媽媽搬了進來,新媽媽重新佈置屬於她自己的家,把舊有的一切全部當垃圾一般清除,包括阿明那間溫馨的臥房,也被翻天覆地全部改變。新媽媽把「舊家」翻成了新家,阿明的房間變成了新弟弟的臥房,唯一沒什麼變動的一那間儲藏室,只是多擺一張床,成了阿明的房間。
冷言冷語、冷菜冷飯是阿明的「新生活」,爸爸依舊忙於事業,但再怎麼忙也會準時回家吃晚餐。
媽媽的舊鋼琴被新媽媽送了人,爸爸為新弟弟買了一架新鋼琴。
那一天,阿明因為彈了新弟弟的鋼琴,被新弟弟揍了一拳;阿明因為回踢新弟弟一腳,被新媽媽甩了好幾下耳光;阿明因為回敬了新媽媽幾句,被爸爸用皮帶猛力抽打……。
那一夜,阿明悄悄地溜出家門,從此,處處無家處處家。
阿明屈指細算,連同感化院這兩年一個月,他已經有兩年九個月零三天沒有回到那個家。
那段離家流浪的日子,阿明跟著老大住在一間租來的公寓,整日遊手好閒卻能吃香喝辣,真是逍遙自在!
離家的日子過得很愜意,卻不知為何隱隱感到不快樂。每當在街頭閒逛,看見別人的爸媽帶著孩子一同看電影、逛街,有說有笑,他的心口就像是被重物猛猛撞擊,那種痛,令他泫然欲泣。
他壓抑著心頭的痛楚,在人前裝腔作勢、強顏歡笑;夜深人靜時,每當自己獨處,他便心痛難抑,有時痛不過,只好蒙在被窩裡,讓辛酸的淚水決堤……
其實,他好想家!想那爸爸跟媽媽在一起的家,想那一個爸爸講故事、媽媽彈琴的溫暖快樂的家。那個已經消失的家,卻始終飄蕩在阿明的內心深處,懸在一個若隱若現的地方,懷著深刻的思念與渴望。
過了幾個月的逍遙日子,阿明開始嘗到流離失所的滋味。
因為幫派老大在一次毒品的販賣過程中黑吃黑,引起道上兄弟的不滿,對幫派老大下了追殺令,老大被追殺,小弟自然也跟著遭殃。
那段逃亡的日子,山裡的工寮、廢棄屋、涵洞,處處是他們的藏身之所,環境的髒亂、蚊蟲的肆虐、身體的飢餓、心靈的恐懼、……。十三歲的阿明,無法承受這樣惡劣的處境,幾欲崩潰。他多次哭喊著要回家,換來的是老大的一頓毒打。
晝伏夜出的逃亡生活,種種的困境排山倒海而來,阿明貧病交迫、流離失所,他內心強烈渴望,好想家,好想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家。
在警方的搜捕中落網,阿明終於結束了惶惶不安的日子。他終於有一個暫時棲身的地方,雖然這個地方使他失去自由,但起碼他睡得安穩,免於擔心受怕。
阿明和同夥被逮捕,以違反煙毒管制條例移送法辦,因為未成年,阿明被判感化教育兩年一個月。
爸爸在法庭上現身,臉上的表情盡是痛恨與不恥。媽媽私底來會面,掛滿淚水的臉龐,分不出是歉疚還是不安。
在少輔院中,阿明細細回想從前種種,知道自己因為誤交損友、誤入歧途,讓爸媽失望、蒙羞,他希望接受這兩年的感化教育後,爸媽能重新接納他。
「他們原諒我嗎?他們還願意接受我嗎?」
想到明天,阿明的心,忐忑不安。
「明天,明天就要離開少輔院,爸爸會來接我嗎?新媽媽和弟弟們會接納我嗎?」
想起爸爸鐵青的臉,嚴厲的斥責,阿明不禁渾身顫抖。
「還是媽媽?媽媽願意讓我到她身邊嗎?--可是,媽媽已經再嫁,那個叔叔會同意媽媽接我回去嗎?」
黑暗中,瘦弱的阿明蜷著身子,他擔心、不安、惶恐、無依。淚水悄然滑落面龐,浸濕衣襟。
阿明在內心無助地吶喊:
「爸爸,媽媽,我知道錯了,我一定會改好,我真的好想--有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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