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童年過往，淚，終於滑落面頰。
父親撒手人寰，留下體弱的母親和六個孩子。儘管母親仍想遵照父親的遺願讓我繼續念書，但是我明白，人生的圖樣至此已經完全變形了。
民國三十九年，我就讀高雄中學初中三年級，我的成績一向名列前茅，對於考上雄中高中部，我一直很有信心。但身為長子的我，自覺有責任分擔母親的重擔，我決定初中畢業後不再升學。
全班四十五名同學，只有我和另一位家裡賣魚的陳同學不再繼續升學。
畢業典禮當天，我看著同學既歡喜又緊張地談論著聯考的事，我心好酸，一個人偷偷跑到校園的圍牆邊哭泣。我要向上天抗議：像我父親這麼好的一個人，為什麼那麼早就死了？像我這麼會念書又愛念書的孩子，為什麼不能繼續讀書？
淚水淘淘如洪流，蒼天卻靜默無語。十六歲的我，求學夢碎，年輕早熟的生命將承擔起一家子的重擔。
淚水拭乾，我告訴自己：「未來的路，再艱苦再坎坷，只能咬著牙走過，不能再脆弱、掉淚。」
兄代父職，幾十年職場生涯，我辛勤工作、節衣縮食，栽培弟妹們念大學，為他們娶妻婚嫁。弟妹成家立業後，又是妻兒子女要照料。奔波忙碌，我的生活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而心底的那個「夢」，已被現實擠壓得扭曲變形。
本來，我也已經逐漸接受夢想的幻滅。當我在廠裡見到從總公司派來的新主管，那張熟悉的臉孔，使我的情緒一下子跌落谷底。
黃振遠，一個醫生之子，上學時總穿著熨燙整齊的制服和擦得發亮的皮鞋，學業成績和我在伯仲之間，初中畢業的團體照就站在我隔壁。如今，他是工廠的大龍頭，我的頂頭頂頭上司。
唉！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內心有說不出的酸楚，再嘗一次夢碎的心痛。
一甲子歲月匆匆，自職場退休下來。日子空閒了，那個失落的「夢」在心靈深處才又慢慢探出觸鬚，騷動著我的神經。
民國八十六年，我在小港市立圖書館看到一張招生海報，心裡起了好大的騷動。反覆閱讀那張海報，一向沉穩的心，突然變得猶豫而焦躁。
隔天，我跟幾個退休的老同事述說我的心事，換來的是「老了才在出痲疹」的訕笑。
同事們說的也沒錯，年紀大了，記憶力退化，讀書簡直是自討苦吃；都已經退休了，就算念到一張大學文憑，又能做什麼？沒機會升官發財了，何必那麼「老歹命」。
現實如此地嘲諷著衰老的年歲，然而那個「夢」並沒有隨著年歲褪色、衰老。
接連著幾夜失眠，心中猶豫著要不要去追求那個當年失落的夢想？
終於，那天晚餐後，我召集女兒們齊聚客廳，像是要宣布什麼重大事情。
其實，我心裡極為矛盾。一向，家裡大小事都是我做主，為什麼我自己的事，反而要跟孩子們商量？
這當下，我才意識到，幾十年的歲月裡，我早已習慣「無我」，任何事情的決定，我都是先考慮別人，而屬於「自己」的部分，已切割得支離破碎。
這當下，我才看清楚，自己貌似堅定、果決，其實內心裡隱藏一顆軟弱，需要被肯定、認同的心。尤其在面對自己的問題時，我往往舉棋不定、裹足不前。
我將海報攤開在桌上，說：「我要報名高雄空大，如果抽籤抽中，我決定去念。」
女兒們一聽，欣喜嘩然。看到她們的歡喜與支持，我緊繃的神經才放輕鬆。
大女兒說：「爸爸栽培我們姐妹讀書，現在該是我們回報的時候了，爸爸如果真的要念空大，學費由我負責。」
幾天後，很幸運地接到學校寄來的通知單。
小女兒陪著我到學校報到、選課。走進校園，我的心蹦蹦跳，像小學新生要入學時的雀躍、興奮。註冊組的小姐看著頭髮花白的我，眼神流露出一抹敬意。
「宋先生，您才六十幾，還算年輕。今年，還有一位八十幾歲的老先生來報名呢！您們真的很了不起耶！活到老、學到老。」
我微笑，真感謝她用讚美的語言來增加我的信心。
當了老學生之後，我的生活充實而忙碌，因為只有初中畢業，我必須多修二十個學分抵高中學歷。因此，我要比別人更加倍用功。
為了寫「藝術概論」的作業，女兒陪我參觀美術館，聽音樂劇；為了通過「電腦課程」，我開始試著用一指神功敲打鍵盤；為了「攝影課」，我開著車載著老妻和小外孫到紅毛港舊部落、到城市光廊、到壽山公園去尋找美麗動人的鏡頭。我在班上認識了幾位年齡相仿的「老同學」，彼此切磋功課，情誼深厚；我的散文作業被小女兒投到報社，刊登了出來；……
我這才知道，原來，「夢」的內涵，不只是一張紙，一頂方帽子。
因為是「全職」學生，我每個學期都修十幾個學分，班上的年輕同學都笑我：「宋先生，您比我們還拼呢！」而令自己感到驕傲的是，我的學期總平均都在八十五分以上。
我以五年時間，修完了規定應修的學分，成為這一屆的畢業生。
年屆七旬的我，拍起學士照氣質英挺，幽默的老妻還調侃我：「哇！越老越帥耶！我國小都沒畢業，卻嫁了一個大學生，真是高攀你了。」
明天，就是畢業典禮，我的心情既興奮又緊張。
孩子們把個人的私事都擱下，準備一同參加我的畢業典禮。經營花店的二女兒早已準備好漂亮的大花束，大女兒和小女兒忙著裝照相機的底片，換上錄影機的新帶子。
「妳們別太招搖，這樣不好意思！」看到孩子們的熱情，我倒是靦腆了。
不知道明天會不會下雨？
我還是掛念著明天的天氣。如果下雨，就掃興了。
不會的，明天肯定是個大晴天。我相信。
輕撫著那一襲黑色學士袍和那頂方帽，我心中百感交集！
等這一天等到了七十歲，做夢也沒想到，真會有這麼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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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圓夢,是父親七十歲生日的一份賀禮,
在他的畢業典禮上,看到父親靦腆卻燦爛的笑容,
身為女兒的真為父親感到驕傲.
父親以五年時間修完高中.大學課程.
而且成績一直保持在八十五分以上,
以老人家記憶力減退,要能保有如此成績,實非易事.
他的作業還曾讓老師寫上五個字:[老師敬佩您!]
父親目前仍繼續研讀南華大學生死學研究所學分班,
他[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
給予晚輩最好的身教.
過去,偶爾聽父親敘述童年,總不禁掉淚.
那個時代經歷的苦,
這一代的人很難體會,
只能捕捉那小說般的生命情節,
不斷體醒自己及下一代,知足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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