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本興業 .

442愛的鼓勵 0訂閱站台

新垣







2.









我的B612號星球上，種了一朵無以倫比的玫瑰。我小心翼翼地呵護她，用透明厚實的玻璃罩將她守在裡頭，我擋著風吹雨淋日曬，我對於那些本來應該落在她身上，後來卻屬於我的折磨感到歡欣無比。真好，我的玫瑰能夠在我的呵護下安心盛開。


可是後來，她卻被狐狸偷走了。






或許我從來也沒有擁有過她也說不定。玻璃罩裡空蕩蕩的，我從沒有覺得自己的星球是如此貧瘠，我依舊抱著失去玫瑰的玻璃罩，幻想著她還在那裡。

可是現實並不會隨著我的自欺欺人而改變，而現實是當我正面臨著巨大到幾乎要將我整個人壓得粉身碎骨的升學壓力時，狐狸抱著玫瑰花回來見我。



高橋大我們兩歲。她那時候已經畢業了，在明治大學讀文學，她回來看我們的時候，並沒有像一般剛升上大學就迫不及待濃妝豔抹急著讓自己向女人這個族群更進一步的少女一般。她只是簡單地穿了件修身牛仔褲，讓深色的褲管包裹住漂亮的腿部線條，黑白蘇格蘭紋的絨質襯衫，第一顆釦子沒有扣上，露出精緻白皙的鎖骨。

她沒有化妝，紅褐色的髮染了茶色，燙了更有韻味的大捲。繪里站在她的身邊，穿著校服，十指相交緊緊地握著高橋的手。繪里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留長頭髮，她們染了一樣的顏色，就連髮尾的捲曲也是一樣的弧度，我覺得這一切就像是個惡意的玩笑，我暗自期望著有人能跳出來狠狠地賞我一巴掌，但仍舊捨不得將視線從她們交握的雙手移開。

高橋對我笑，她左耳的耳針不知道什麼時候換成十字架墜飾。她們的指尖在風中纏綿悱惻戀戀不捨，繪里的小指輕輕地勾著她的，食指劃過她的手背。高橋說，里沙，好久不見。




我望著那朵被偷走的玫瑰，喉頭酸澀難受。




高橋唇邊的弧度是一如往常的溫柔，她似乎不很在意我異樣的反應，她側過頭，讓吻落在繪里的微微揚起的嘴角。我在校門口等妳。她輕聲地說。


我想，或許新垣里沙的人生最常出現的願望就是，如果這是一場夢就好了。我知道很多時候，逃避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逃避只會把新垣里沙越往另一個推向與真正想要的生活完全不同的悲慘世界中。可是我沒有辦法停止逃避。逃避似乎是一種上癮的病症，等到我發現的時候，已經病入膏肓。






「里沙，我和小愛在一起了。」






這真是我聽說過最瘋狂的玩笑。如果我們是在一間靜謐的咖啡廳裡，面前有一張小巧的四角桌，桌上擺了兩杯失去溫度的咖啡，我覺得自己一定會將咖啡灑在繪里那張漂亮的臉蛋上，然後憤怒地掀翻桌子，撲過去揪著她的領子，狠狠咬她的喉管。

然而我只是什麼也不做地看著她，我說，好好對她。



當然。繪里揚起下巴，瞇著眼看我。我知道繪里生氣了，墨色的瞳孔暗沉得，像是要把我吞沒一般。繪里的臉部線條在那瞬間，尖銳的像是把利刃，她用刀尖對著我，恨不得一刀刺穿我的心臟。




我想她或許是明白的。

她懂得我對高橋的慾望，她懂得我在那一日的櫻海中對高橋的怦然心動，她懂得我對高橋不明原因的沉淪，也懂得我的懦弱掙扎以及逃避。她或許比我自己更清楚這一切，所以斷了我的後路。




可是繪里，妳們能夠一直在一起嗎？只要喜歡，就能夠在一起了嗎？妳們的父母呢，這個社會對妳們有什麼樣的眼光，這些妳們都清楚嗎？繪里，妳的父親或許疼妳，可是他能夠接受妳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一輩子？


「里沙，我是個貪心的人。」繪里的聲音很柔軟，像是棉花一般輕輕地撲在耳上。繪里並不是個會輕易把情緒表露出來的人，很多時候，她的外在情緒只是一種偽裝，繪里真正的心情，被放在她某些不經意的小動作裡。比如說抬起下巴，還有溫柔的語調。「小愛的一輩子太短了。」繪里偏著頭看我。



我不滿足於一輩子，里沙。她的這輩子、下輩子，甚至是下下輩子，都是我的。這麼說或許很沒有新意，或許妳會覺得煽情，或許妳會想，龜井繪里又在開玩笑了，龜井繪里就是喜歡說這些無聊話。但是我必須告訴妳，我確實就是這麼想的。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將來也不會有。里沙，妳所擔心的，恰巧是我最不擔心的。對我而言，除了小愛她不愛我以外，沒有什麼事可以讓我擔心。我不擔心父母的想法，我不擔心這個社會的觀感，這些事情，比起無法和小愛在一起，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里沙，我只能告訴妳，我這輩子都會和她在一起，直到我死去。若是有一天，小愛比我更早離開這個世界，我會毫不猶豫地隨著她死去。里沙，也許在妳眼裡，輕言生死的我實在是太幼稚自私了，可是我確實只能用這樣的言語，勉強表達出我對小愛那些難以被敘述的情感。






繪里是認真的。我直到這一刻，才真正地忌妒了起來。為什麼那些我拼命想甩掉的東西，那些我拼命不讓自己說出口的話，那些我必須狠下心才能逼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的情感，能夠這麼輕易地被說出口。像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繪里的語氣，就像在說著對某部電影的感想一般的平淡。






我覺得奪走我的玫瑰花的狐狸，是個公主，又是個騎士。

繪里絲毫不把那些在我看來相當難以克服的阻礙放在眼裡，她驕傲自信，她毫不屈服。繪里那股能夠在這個世界惡毒的目光下說出她對高橋的愛的勇氣，讓我羨慕，又發了瘋似的妒恨。

在這個小小星球上，因為那朵世上僅有的玫瑰所引發的戰爭，我成了逃兵，不戰而敗，一敗塗地。繪里是驕傲的戰士，她被容許將玫瑰帶回她的星球，她被允許親吻玫瑰嬌豔的花瓣，繪里在軟弱的敗者面前，高傲地宣示她的所有權。



我輸得徹底，只能微笑著祝福她。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虛偽得可怕。我的懦弱居然已經如此嚴重了嗎？嚴重到連自己都要逃避。我逃避繪里，我逃避高橋，我逃避自己，我逃避這個世界，我把我所有的心力都放在課業和其他無關緊要的雜務上。我沒想到居然只有這些最世俗繁瑣的事務，是我現在唯一不需要去逃避的。

我認為新垣里沙的病已經到了末期。



什麼話都是多餘的了。我和高橋、和繪里。我只能麻木地看著繪里在我面前，恣意地親吻高橋。她吻高橋的眼、吻高橋的唇、吻高橋的左耳，她甚至會拉開高橋的衣領，吻她的鎖骨。高橋環抱著她的肩，順從地仰起頭，十指穿入繪里柔順的褐色長髮。






我陪著繪里到高橋在外面租的小公寓借宿的時候，隔著一道被臨時借來的屏風，躺在只鋪了一層榻榻米的地板上，看著她們在狹小的單人床上糾纏擁抱的身影，聽著她們在沉默的深夜裡粗重急促的喘息。

高橋壓抑的呻吟狠狠地敲打著我，她輕輕地喊著繪里的名字，那聲音嬌媚而嘶啞。我甚至能夠想像繪里蒼白的指尖是如何挑起高橋體內的溫度，她們赤裸著，像是初生的嬰孩般，不著吋縷地擁抱著對方，她們的雙腿親密地交纏，讓自己年輕的身體毫不保留地在對方面前盛開。我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脹痛難受，滿身是汗，感覺像是有一隻呼之欲出的野獸在身體深處四處亂竄。我蜷縮著身體，揪著自己的髮。

我以為疼痛會讓自己好過一些。



隔天醒來的時候，她們和我，一如往昔，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般。高橋乖巧地縮在繪里懷裡，她們在雙人沙發上，親密得像是一秒鐘也捨不得分離。繪里彎著眼對我笑，露出可愛的小虎牙，她側過身看我，我看著她白皙頸項上斑駁的吻痕。






里沙，昨晚睡得好嗎？






繪里在對我示威。她像個孩子似的，迫不及待地向別人宣示她的所有權。高橋專注地望著電視螢幕，她似乎對我們之間的暗潮沒有太大的興趣。高橋時常是這樣的，她好像對什麼都不在乎，她以置身事外的態度對待任何的事情。即使暗潮中的漩渦就是高橋自己。


「很好啊。」我笑著回答她，悄悄地握了握拳頭。

「那就好。」高橋把視線從電視螢幕上轉開，柔柔地笑著。「我還怕里沙覺得地板太硬，睡起來很不舒服。」

「不會。」我對她笑了笑，右手放在口袋裡，鬆了開來。「我先回去了，繪里，明天學校見。」我在她們毫不挽留的目光中，若無其事地道別。繪里瞇著眼看我，她的目光像是穿透了我，看見某些我亟欲隱藏的東西。我的右手掌心都是汗，我在她的注視下偏過頭。「高橋前輩，改天見。」




新垣里沙什麼時候變成這種樣子的呢。我攤開手掌，看著掌心上耀眼的耳針，苦澀地吞了口口水。我連自己為什麼愛上高橋都說不出來，或許是愛她已經成了一種無法與新垣里沙這個人分離的習慣。明明有這麼多朵玫瑰花，為什麼我會只覺得她與眾不同呢？我感到疑惑。可是無論再怎麼疑惑也沒有用了，我失去了我的玫瑰，我的B612號星球上，已經沒有玫瑰了。失去玫瑰的B612號星球，跟其他普通的星球，什麼地球月球海王星冥王星都沒兩樣，就只是個一般的星球罷了。






我的B612號星球不見了，於是新垣里沙終於在廣闊的銀河系中迷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