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有一種錯覺,似乎把事情說出來了,就不需要自己一個人承擔。那些痛啊、愛啊、恨啊什麼的,我曾經想過跟繪里說,可是只要一望見她的眼神,我就退縮了。我怎麼能夠,將這些自己的傷痛,加諸在另一個溫柔的人身上。
那些麗奈和我的過去,那些終於只剩下傷害的回憶,讓我一個人默默地,記著、藏著就好了。我曾經是這樣想的,又或許說,我一直把我自己想像得太過堅強了。在愛著麗奈的時候,在恨著麗奈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可以撐得很好,我以為自己可以獨自去面對那一切。正如我當時,一個人面對了那個男人的死亡。
在只剩下我們兩人的KTV包廂裡,卻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他躺在那裡,似乎只是睡著了而已。生命的逝去只在一瞬間,我看著那個男人,他死了,卻與往常無異。
那是一種多麼深入骨髓的噁心感。
寧靜的寢室裡沒有任何聲響,可是我知道加治木沒有睡,她睜開眼,那雙瞳眸像是帶著烈火般的,冷漠地燃燒著。我平躺著瞪著什麼也看不見的天花板,我心不在焉地想著那些事情,死去的男人,過去的和現在的麗奈,還有繪里在陽光下的笑容,我動了動手指。
我突然很想抱著繪里,告訴她,謝謝妳愛我,即使這是一句多麼庸俗而無趣的台詞。可是我沒有其他話可以說了,我想她會懂的,然後一如往常地偏著頭笑。
「妳很不幸,又很幸運。」沉默了許久後,我聽見加治木這麼說。「至少妳沒有真的殺過人。」
我因為她的語氣而打了個寒顫。我下意識地捉緊棉被,加治木的那雙眼睛在夜裡帶了些詭異的美感,像泛著寒意的烈焰。我平躺著,不敢看她,加治木也沒有轉過來看我,她輕輕地開口,聲音沙啞而低沉。「高橋,我也跟妳說個故事吧。」
我是長野人,久也是。事實上我和久是高中同學,妳應該聽龜井提過吧。後來久到東京念書,我則是留在故鄉就讀信州大學的醫學部。我的故事並沒有妳的那麼複雜,高橋。
我覺得一切的事情都很簡單。
松井是醫學部的一位學長,全名叫做松井達也。松井前輩在一些女孩子中的風評並不是很好,這是我一開始就知道的。可是這位前輩確實很有才能,也對自己部上的後輩都相當照顧。所以偶爾被朋友提醒說『小心松井』的時候,我也總是一笑置之。
和妳一樣,事情是發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並不是我。
我的朋友姓東橫,是小我兩歲的後輩。我們從高中就認識,以前還參加過同一個社團。東橫剛升上大學的時候,松井就問過關於她的事情了,事實上,我那時候還記得朋友提醒過的事情,所以對松井特別留意。
可是松井表現得相當體貼,相當紳士,他對東橫相當關心,噓寒問暖,就真的只是一位熱情善良的前輩。我因此而鬆懈了,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為這件事而感到內疚。
那天除了那件事情以外,到底做了些什麼,我也記不清楚了。唯一記得的是我剛上完解剖課,東橫和我合租了一間小公寓,在學校附近。當天我回到家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片狼藉,
之後的事情我不想再多回想一次,只是,我到現在仍然覺得懊悔。如果不是我這麼容易相信別人,如果不是我把松井介紹給東橫,大概就不會有這些事發生了吧。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直到現在,我還是認為這全都是我的錯。
我對於那件事的印象其實很模糊,感覺就只是發生在一瞬間。我和松井扭打在一起,松井畢竟是男人,力氣很大。我被他打得頭昏腦脹,他掐著我的脖子,那一刻,我真的以為自己會就這樣死去。然後我突然想起,我的背包裡有解剖刀。
一開始我不是想殺他的。我的想法很簡單,拿刀子嚇他,讓他知難而退。可是在打鬥的過程,我清楚地感覺到刀鋒劃開皮肉的感覺。松井的喉管被切開,鮮血大量地湧出,我看著他掙扎著,直到無聲。
高橋,那才真的是一個生命流逝的過程。一個生命,在我的眼前消逝,我知道他不是個好人,可是這並不能當成殺死他的藉口。我殺死一個人,這是多麼不應該,多麼深刻的罪。
高橋,所以我說妳是幸運的。
當加治木這麼說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她。我發現自己,在加治木的眼裡,那些掙扎與苦痛是多麼的可笑。我突然有些自責,有些內疚,對這個冷漠而善良的人。
然後我想,麗奈呢?
親手殺了那個男人的麗奈,是不是也正陷在一個如此的噩夢裡?在這個夢裡,沒有我,只有麗奈一個人,獨自面對那些關於奪走生命的恐懼。麗奈她是否那樣地恨著我,因為我居然拋開了她,一個人到牢裡,讓她看著我的背影,對著那些不想再提起的事物。
我現在才發現自己是多麼的卑鄙,或許我一開始,做出那個選擇的時候,就已經抱定了要讓麗奈一輩子內疚的決心。然後以此做為羈絆,將她綑綁在我身邊。我驀然驚覺,自己竟是如此自私。
愛一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或者說,怎麼會用這樣的方法去愛一個人。高橋愛,妳怎麼可以這樣對妳愛的人這麼自私?我摀著臉,在被窩裡小聲地啜泣,我聽見加治木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寂靜無聲。
麗奈,我們錯認這世界卻說它欺騙了我們。是我先錯認了愛妳的方式,卻說妳是如此的狠心,麗奈,是我不夠資格愛妳,麗奈,對不起。
里沙在隔天打電話過來,那個時候,我正陪著繪里散步。她和久的刑期快要結束了,大概只剩一個月。繪里說,出獄之後,我陪小愛回福井吧。繪里說,出獄之後,我和小久一起經營家店,餐廳啊民宿啊之類的,小愛來當老板娘吧。
我笑著答應她。
我把加治木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久。我想加治木跟我說的目的,有一部分,就是想藉著我讓久知道這件事。久聽完之後,沉默了很久,才冷冷地笑了兩聲。「她是在懲罰自己?真愚蠢。」久這麼說,可是我和繪里都清楚地聽出她語氣裡的落寞。
我想久是一直喜歡著加治木的吧。所以我們把最後的這一個月留給她們,也留給我們。我悲觀地想著,在剩下的半年裡,或許繪里會忘了我也說不定。
獄警過來通知我接電話的時候,我感覺到繪里握著我的手一緊,她笑著問我。「需要我陪妳去嗎?」我想,那不會是麗奈的。可是繪里有些緊張,又故做正經的樣子太有趣了,所以我只是對她搖了搖頭,什麼也沒有說。
里沙在電話裡問,麗奈昨天去找過妳嗎?
她在電話裡的聲音顯得相當緊張,我有點想笑。可是無論什麼時候,里沙都一直陪在我身邊,只要這麼想,我突然就覺得很安心。里沙,妳是一個這麼好的人,而我以前卻這麼不懂得感激。
「里沙,沒事,謝謝妳。」
可是里沙似乎沒有辦法理解我的心情,她小心翼翼地問我。「小愛,妳怎麼了?」我說沒事,是真的沒事。不管是那個關於改變我一生的抉擇,還是那些我和麗奈的過去,一切都痊癒了,真的。
我和麗奈的一切將成為此生最珍貴的回憶,帶著與麗奈的那些過去,帶著對里沙的感謝,帶著那些即將開始的,對繪里的愛,繼續我的人生。我願生命如盛夏的花朵般美麗,死亡如秋天的落葉,我曾經盛開過了,在與麗奈的愛裡,完全的犧牲奉獻出自己的生命,換得一時燦爛。所以已經可以了,那些盛開的過去,換得從未有過的平靜。
我想,此生足矣。
繪里和久離開的時候,我和加治木獲得了獄警的允許,到門口去送她們。繪里抱著我,像是恨不得把我整個人都嵌進她的身體裡一般。繪里似乎哭了,她有點哽咽,卻強打起笑容說。「我等妳。」
事實上我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難過。我只要想著,我曾經擁有過繪里那樣的笑容就可以了,我就能夠感覺到幸福。無論我在哪裡,無論繪里在哪裡,只要她還能這樣笑著就好了。我想這才是真正的愛。
比起我們,久和加治木則顯得平淡許多。加治木將行李交給久,低聲地說了句,再見。我看見久彎著眼對她笑,這一個月來,久和加治木的關係有相當不錯的進展。久抬起頭,笑著說。「妳還欠我很多話沒說,自己記著,等妳出來之後,我會跟妳要的。」久的眼眶有些紅潤,當然,我身旁的繪里早就哭得兩眼通紅。我只好摸摸她的頭,笑著安慰她。「出獄是好事啊,繪里要在外面乖乖等我喔。」
雖然這麼說著,可是我沒有把握。半年後的自己,我完全不敢想像。可是,自從繪里離開之後,我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如此習慣她的存在。我才發現自己是如此想念繪里的聲音,繪里的笑容,繪里的一切。
在眾星之間有一顆明星指引我的生命走過那未知的黑暗。我曾經以為那是麗奈,可是我現在才知道,那顆星原來是繪里。在剩下的196天裡,我瘋狂地思念著繪里,然後在折磨人的想念裡沉默。
加治木也是。在久離開後,她似乎變回了一開始我所見到的加治木,她更加冷漠,更加不近人情。我想她也是愛著久的,即使她什麼都不說。加治木這樣沉默地愛著,卻更顯得這份愛的珍貴與偉大。
所以我將紫丁香送給她。
紫丁香的花語是初戀,我想加治木是明白的,所以她難得地,以溫柔的目光凝望著那盆花,然後輕聲道謝。我覺得她的愛,或許遠超過我膚淺的想像。加治木冷漠的外表下,或許藏著深刻而動人的情感。
我抄了一首詩送她。
Myfriend, your great heart shone with the sunrise of the East like the snowy
Summitof a lonely hill in the dawn.
加治木將那張紙壓在書桌的桌墊下,輕輕地對我點頭。我對她回以微笑,就像我們最初見面的時候那樣,我告別了我的室友。
走出監獄的時候,我是複雜而惆悵的。監獄的大門外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我抱著少得可憐的行李,門內的熊田笑著對我說。「照慣例說一句,以後要好好生活喔,高橋。」然後高聳的鐵欄杆緩緩地關上,我看著門內熟悉的建築,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沒有通知任何人。麗奈、里沙、繪里,甚至是我的父母,出獄不是出境,從監獄裡抱著行李走出來這種事情,還是別讓其他人看到的好。我是這麼想的,可是卻在走了幾步之後,聽見馬路另端傳來了瘋狂的喇叭聲。
馬路的那頭停著一輛亮橘色的福特Mark LT,繪里從駕駛座裡探出頭來,笑嘻嘻地看著我。她對我揮了揮手,另外一隻手仍然按著喇叭,副駕駛座上的久終於忍無可忍地下了車,將她從駕駛座上拖了出來。
「小愛小愛。」
半年不見的繪里,似乎更成熟了些。她的頭髮已經長到肩膀的位置,黃色的T恤和橘色蘇格蘭絨襯衫,洗白的牛仔褲,她望著我輕輕地笑著,接過我手上的行李。「妳有想繪里嗎?」
靠得太近了。繪里的氣息灑在臉上,帶著一種柔軟清爽的甜味,我望見她身後笑得不懷好意的久,紅著臉推開她。「笨蛋!」繪里看起來很高興,她瞇著眼笑,我閃過她伸出來的手,拉開後座的車門座了進去。
「小愛小愛小愛小愛小愛小愛小愛小愛小愛小愛小愛。」繪里不厭其煩地喊著我的名字,跟著黏了進來,久從後照鏡看了她一眼,突然放開剎車,用力地踩了油門。
車子咻地往前衝了出去,沒有心理準備的繪里狠狠地撞上駕駛座的椅背。她捂著額頭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小愛妳看小久啦,她都這樣欺負我,我好可憐。」久在前座冷笑了兩聲。「誰叫某人見色忘友。」
繪里原本想從後面撲上去鬧她,可是突然想起久正在開車,只好悻悻然地收回手。我看著她哀怨的樣子,笑著摸摸她的頭。繪里享受似地瞇起眼,久則是嘖嘖嘖地嘲笑她。看著她們,總是讓我感到安心和輕鬆,雖然一直想著,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從監獄裡出來的樣子。
可是,繪里、久,妳們能來真好。
麗奈還給我的信,還放在我的行李袋的最下層。我趁著繪里靠在我肩上睡著的時候,將它們拿出來,收在外套的口袋裡。「久,可以停一下前面的超商嗎?」我把那些回憶,那些過去,那些我對麗奈的愛,一口氣扔進了那只鐵灰色的垃圾桶裡。
麗奈,再見了。
超商的門外貼著麗奈代言的飲料廣告海報,我看著牆上的麗奈,輕輕地笑了笑。我替久和繪里買了兩罐紅茶,還有一些零食。我回到車上的時候,繪里已經醒了,她委屈地看著我,似乎是在抱怨我沒有告訴她就離開。
我笑著,趁久專注地看著路況的時候,伸手捧著繪里的臉,輕輕地吻她。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