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妳不會來。」
她坐在靠落地窗的角落，桌上放著白色的筆電和粉紅色的iPod，她戴著鴨舌帽，烏黑的髮柔順地披在肩上。
「我也以為我不會來。」我無奈地聳肩，拉開椅子在她對面的位置坐了下來。「可是又覺得我該來看看我可愛的學妹。」
她優雅地將奶精和糖球倒進咖啡裡，輕輕地攪拌。「那篇報導，很對不起。」
我兩手支著下巴，似笑非笑地望著她。「無所謂，只是我想知道，妳找我的原因。沙由…」
道重柔柔地淺笑，拿起光亮的湯匙對著自己。「沙由喜歡無時無刻看著自己。」她又丟了顆糖，感覺好甜。「跟有些一直不願看著自己的人不同。」她反轉湯匙，我看到上頭自己的倒影，感覺有些莫名難堪地移開眼。
我點了杯愛爾蘭咖啡，卻看到道重皺起漂亮的眉毛。「一大早喝酒，傷肝喔。而且妳如果醉倒在這裡，可愛的沙由是不會送妳回家喔。學生會長大人！」
「沙由還是一樣壞心眼。」我將剛在超商買的那本雜誌放在桌上，指著上面斗大而聳動的標題溫和地笑了。「這個，寫得真好。」
道重放下湯匙，揚起如盛開花朵般艷麗的笑容。「能夠得到學生會長的稱讚，是我的榮幸。不過，我是來跟妳道歉的。」道重凝住笑，一臉歉意地望著我。「那篇報導，寫得太過分。對不起。」
「妳都不知道那篇報導害我吃了很多安眠藥。」我故作輕鬆地望著她，而她卻只是揚起惡作劇般的笑回望我。「就當作，妳欺負麗奈的懲罰好了。」
─人類，是理當被超越的，被自己。
「妳們最近，」我遲疑著開口，感覺喉嚨有種被灼燒般的刺痛感。「還好嗎？」
「我們？」道重露出自嘲的苦笑。「誰跟妳說，我跟麗奈在一起？」她猶豫著，皺起眉看著我。「妳不知道嗎？親愛的學生會長。」道重直視著我，美麗的眼中盈滿哀傷。
「麗奈，是跟繪里在一起。」
─我真的，比任何人都還要愛妳。
跌跌撞撞。
我好像聽到道重尖叫的聲音，還有些什麼的，雜亂而尖銳的噪音，好吵。
努力地睜開眼睛，只看到道重焦急的臉龐，還有什麼的從眼前流下。黏稠的，溫熱的，血紅的。
感覺視線有些模糊，道重抱著我，慌亂地哭了。
腦袋一片空白，我伸手想撫摸道重的臉龐，卻發現手怎麼樣也舉不起來。
就像那個下午，學生會室，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
「繪里…」我躺在龜井懷中，她緊抱著我不放，感覺就像是在保護珍貴的寶物般，令人安心。我抬起頭在她耳邊輕喚她的名字。
「嗯？」她望著我，那閃爍的眼神就像沉浸在幸福中的可愛小孩一樣。
─我喜歡妳。
「沒、沒什麼。」我下意識地迴避她過於炙熱的眼神，心虛地低下頭。
─高橋愛，妳是個自以為是的膽小鬼。
我從夢裡驚醒。
滿身是汗，茫然地望著站在我床邊神色緊張的三個人。
里沙、美貴，沙由……沙由？？？
「小愛沒事吧有沒有哪裡痛？」「小愛妳怎麼這麼不小心被車撞了。」「小愛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妳反應會這麼大。」
頭痛欲裂，我按著不知道為什麼纏上紗布的額頭，對一臉著急的三個人擺擺手。「妳們，妳們說慢點我聽不懂。」
美貴和沙由互相瞪著對方吵了起來，她們爭吵的內容很無聊，就只是在吵到底誰該來跟我解釋狀況而已。
里沙無奈地嘆氣，溫柔地拂起我的瀏海。「妳不記得了嗎？」她憂心地望著我。「妳跟沙由在咖啡廳，然後，妳跑出去，被車撞了。記得嗎？」
我搖頭。
看著歉疚地望著我的沙由搖頭，她咬著唇，好像想說些甚麼。「小愛其實我…」「夠了！」我疑惑地望著美貴板起臉對沙由怒吼。
「怎麼了？」我拉拉美貴的衣襬，不明所以地偏著頭望著她們。「發生甚麼事？沙由，想說什麼？」美貴安撫似地拍拍我的手，拉著不知道為什麼看上去有些吃驚的道重走出房間。
我轉頭看向旁邊的里沙，而她卻只是把我按回床上輕聲說。「小愛累了吧？先休息，有事明天再說好嗎？」
里沙式的，不容反駁的疑問句。
我只能乖乖地看著她動作輕柔地關上門，望著緊閉的門板苦笑。
其實我，什麼都，知道。
我知道沙由說，
麗奈後來跟繪里交往了。
我疲倦地闔上眼，開始在心裡算起下次該多拿幾顆安眠藥。
我聽見她說喜歡。
在我耳邊，輕輕地。
我睜開眼，卻甚麼都沒有，只剩幽暗而冰冷的空氣。
聽說，悲傷是會隨著時間消逝的。代價是，讓回憶在腦中奔馳運轉。
而我，卻連提起過去的勇氣都沒有。然後就只能在悲傷的死胡同裡不停地打轉，轉到連自己都，失去。
我真的，好沒用。
一直都只是個，自以為是的膽小鬼。
我蜷縮著，棉被緊密地蓋住自己不留一點縫隙。將自己的臉埋進臂彎裡，哽咽地開口。
「高橋愛，我討厭妳。」
「調職？」我從診療椅上坐起身，訝異地看著坐在辦公桌前苦笑的美貴。「什麼時候的事？什麼時候要走？怎麼之前沒說？為什麼這麼晚才跟我說？調去哪裡？會很遠嗎？」
美貴無奈地笑著，揉揉緊皺的眉心。「妳問這麼多問題，要我先回答哪一個？」她放下手上的文件，走向我。「其實，這是早就決定的，一直遲遲沒有動作是因為…」她撩起我的瀏海，指尖輕拂過額上的繃帶。「我擔心妳，小愛。」
我抿著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應該是恨她的。
我應該是要，恨不得她可以離我越遠越好的。
「因為妳太沒有自覺。一直都是這樣，不論是對自己，還是身邊的人。」美貴的眼神好柔軟，就像在望著什麼，值得懷念的回憶般。「妳恨我嗎？當初，丟下妳拋棄妳的我。」
我捉住她的右手，力道大到她的手腕開始泛紅。「我恨妳？當然不。是妳教會我，甚麼是毫無價值又可悲的愛情。付出這麼多卻被拋棄，不管話說的多美最後卻被丟下，激情冷卻之後就開始疏離最後分開，嘴上說著喜歡啊愛啊什麼的卻轉身就和別人在一起，是妳教會我，這就是愛情的。藤、本、美、貴！」我看著美貴吃痛地皺眉，冷冷地笑了。「妳愛我我愛她她愛妳，這種無聊的遊戲，好麻煩，我一點都不想玩。」
「小愛。」美貴苦笑著。「妳太悲觀。」她沒有掙脫我的手，只是哀傷地望著我，輕輕開口。「妳根本就，不懂愛不懂喜歡。妳不是真的這麼愛我，只是討厭被拋棄。妳不是厭惡愛情討厭愛情，而是厭惡失敗討厭結束。」
我鬆開美貴的手，喪氣地躺回診療椅上。「如果明知會結束，當初就不要開始。如果一開始不抱期望，失敗結束的話就不會難過。這樣，不是很好嗎？」
美貴溫柔地輕吻我的額頭。「小愛，我不奢求妳的原諒。但是…」她忽然拉開距離，沉重地望著我。「不論是里沙還是我，或者是妳自己，都一直在縱容自己不斷逃避。可是其實我們都知道，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小愛，我不能再陪妳。可是我希望，在我離開前能讓妳正視妳自己。所以，原諒我必須這麼做。」
我倉皇地離開美貴的辦公室。
站在櫃台，急迫地望著護士。「護士小姐，拜託，我有急事，可以讓我馬上取藥嗎？」
「對不起，高橋小姐。」護士一臉歉意地望著我。「醫生交代，以後要取消高橋小姐的藥。」
我不悅地皺起眉。其實我是個很討厭跟別人發生爭執的人，尤其是，在剛跟前女友吵完架後。「醫生？妳說藤本美貴？」
「不是。」護士為難地搖頭。「是…」
「是我！」
我訝然地轉過頭。
她就站在那裡，離我三步的距離，帶著記憶中的溫柔笑容，穿著白色長袍和深色牛仔褲。「安眠藥，不要吃了，好嗎？」她輕輕地開口，帶著懇求的語氣。
我甚麼都沒說，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想到美貴剛剛告訴我 ，
所以，原諒我必須這麼做。我替妳指定了接手的醫生，是這幾個月剛從學校畢業被聘請到我們診所裡的年輕醫師。
─她叫，龜井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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