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富嬸現在總是什麼事也記不得了!
前些時候玉蘭開花,每天我會在她的手心放幾朵玉蘭花,她原本陰烏的臉上總是豁地一亮,然後笑咪咪的問我;「妳哪會有這好物仔」?每天她都一樣的重複著問題,臉上綻放的也是同樣新鮮的笑意!
阿富嬸本來和阿富叔住在老家,近年因為身體急遽老化,無法自理生活中的一切瑣務,兒女便申請了一個外籍看護幫忙照料。阿富叔生性喜歡四處遊玩,一天裡難得片刻在家裡待得住,或許習慣了長時間不見人影,在阿富叔因病去世之後,兒女為了怕她無法再次承受失去的痛,就順著她的慣性遺忘一路隱瞞著死訊,在她找尋老伴的時候就告訴她;「阿爸跟人家去遊覽,要好幾天才回來。」或:「阿爸剛回來妳在睡覺,他吃飽飯又到廟口去賭錢了!」
自從阿富嬸的么兒在那年癌症過世,她就走進深深的傷痛之中,再也無法回到正常的生活,她成天流著淚只是困惑著喃喃的想不透…….;「我的福來仔子,好好的人是按怎哪會講被人拖去燒啦?……我的福來仔子咧?…….」不管身邊的人怎麼勸解安慰,她的心就像破了洞,所有的現實、情感不斷由洞口流走,漸漸的就掏空了,她的悲傷終於成了間歇性、因為記憶瞬間的清明而被挑起的錐心的痛!
福來的死猶如一張無法突破的網,網裡還有她鮮明的舊創………她的長子火炎在二十歲那年病逝,而長女玉葉在幾年前也驟然辭世,…….這些愴痛在時間的療癒下才好容易逐漸被修復,卻在福來的噩耗裡瞬間總和成一個無情的世界,一個她再也無力面對的世界!她困住了自己,一下子衰老了,糊塗,卻成了唯一的救贖!
阿富叔走得突然,在她愁病交疊纏綿病榻上的那些日子裡,自己都是個活死人了,外面世界縱使天翻地覆也干擾不到她了,喪禮在她次子阿慶那裏悄悄的過去,她在自己的斗室裡,只有外傭幫忙料理日常三餐或換洗時候會被翻動強迫起身,之外就是生根似的躺著,躺到身體都潰爛了,身上的褥瘡還是女兒細心發現的,女兒也因為自己的丈夫罹患肺癌需要照顧,雖然看著母親受苦,卻難以兼顧!
阿富嬸雖然還有兩個兒子,村子裡的次子阿慶從年輕就不事生產,只靠著媳婦打些零工,還有一方魚塭勉強撐著,老三從小就外出討生活,一年裡也難得回家幾趟。後來兄弟商議後決定把她接到阿慶的家裡就近照顧,雖然身邊有外傭隨侍照顧,她卻似乎永遠也不習慣別人幫忙清理身體,常常為了換尿布而鬧彆扭,偏偏自己又無能為力,就這樣兀自怨著就號哭了起來,媳婦只要聽見她那樣的哭聲就受不了,認為老人家簡直太任性了,怎麼也不為自己的兒孫想想?成天那樣哭,家運都要被哭壞了!
自從老人住進來後,阿慶夫妻便常常爭吵不休,甚至鬧得分房睡,女兒跟兒子就隔著馬路住在隔壁,現在外勞只要聽到老人開始號哭,就把老人推到屋外,往她女兒家裡去蹓蹓,女兒在屋簷下一邊剝蚵仔,一邊對母親又哄又騙,像對她那個四歲的孫兒一樣的口氣,有時候母親停不了哭泣,她也會生氣,帶些恐嚇的語氣說;大海沒崁蓋,哭袂煞,叫阿妹推去倒在海裡按怎?!知道自己因為愛哭惹女兒生氣,阿富嬸雖然口水和著眼淚,還是止不住傷心,卻會強忍著不再出聲!
每天每天,阿富嬸的人生就像一卷單調的放映帶;傷心哭泣之後是媳婦的咆嘯聲,而後就是蜷縮在輪椅上,被外傭推著走過一個又一個的街角,每次看到她都好心疼,感覺那身影其實背負著全世界的孤獨,散步,只是一次又一次…..試圖尋求和諧的躑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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