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是羅莎阿姐的作品
那是一棟很大的別墅,就建在我們蕃薯田的旁邊,曾經是我們村子裡最大的一棟房子。聽說花了近一千萬,是漁村有史以來最大的建屋盛事,許多建材都是特地從中國買來的特級品!屋主還因為蓋這樣一棟房子,而得到一個漂亮的媳婦,他的親家正是他們房子的建築師傅。
有一次他們家神明生日,婆婆就叫我提一籃水果過去拜拜,婆婆說那是我們以後的鄰居,要打個招呼,做好敦睦,以後好相處。
記得第一次進到那個房子,整個氣派的感覺,就讓人幾乎忘了身在何處。因為鄉下房子,就算是樓房,也不就是多座樓梯而已,而眼前的這座別墅,裡頭的格局可是獨樹一格的新穎氣派;一進門是主客廳,地板是從沒見過的乳白色石材鋪成,客廳旁隔著走道是雅緻的廚房,由走道再往裡頭走,是超過二十坪的樓梯廣場,在主客聽後方,左右兩旁各一座超大型樓梯,樓梯之間是一片可讓孩子追逐嬉鬧的大廣場,除了這些在我看來十分浪費空間的設計之外,樓下算算還有五到七個房間,每個房間都很大,大的有十幾坪,小一點的也都接近十坪大小。
到了樓上的神廳,整個輝煌的裝潢,和從天花板垂下的巨型香環,都令人印象深刻。擺好水果,我又到處看了一下,神廳後方是個有著透光玻璃的加蓋大天井,所以整個空間顯得寬敞明亮,從天井處可以清楚的俯瞰一樓的廣場,和二樓繞著天井的眾多房間,房間卻都閒置著,女主人為我介紹每個房間,說原本其實都有主人的,只是他們最後都決定不回來了,所以才空著!
原來,屋主有個兄弟外出做生意,原本計畫回來兄弟建屋同住,後來考慮生意因素,又決定不回來了,因為整個建屋計畫和設計圖都完備了,屋主說不動兄弟,又不想改變建案,所以還是如期進行整個建屋的工程。
看著那些沒有人睡過的大房間,輕輕透著光線的美麗窗簾;我的心中一時好羨慕;好希望其中一個房間假如是我們的,那該多好?!想著我們一家五口那樣擠在五坪不到的房間,雖然溫暖甜蜜,可是真的有點擠!那是我第一次那麼羨慕、渴望著一樣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終於有一天,爸爸媽媽覺得我們需要帶著孩子,到外面自己獨立了,因為大哥的孩子多,親戚也多,常常在年節的時候就特別擁擠窘迫,所以爸爸讓我們抽籤,把那塊蕃薯田分三份,三兄弟各一份。我們果真就抽到大別墅隔壁那個區塊,與他們做起了鄰居。
搬到新家不久,我就發現我們的芳鄰,其實家中的氣氛並不好,在幾個刻意睡的較晚的日子裡,我們都是在吵鬧聲中被吵醒的,有時鋁製的盆子(裝蚵肉用的大盆子),被重重摔在地上的驚天聲響,和女人粗嘎嗓門怒罵的聲音,就那樣赤裸裸的刺穿原本寧靜的早晨!
一開始那樣激烈的爭吵,我只當偶而的家庭失和,漸漸的發現那是一種常態的紛擾;我是既不能理解,又非常困惑;為什麼?
那個大房子裡,住了四個世代,老一輩已經都八十好幾了,而新生代才都剛上小學。
他們家也養蚵,勤奮的程度卻是無人可及的!
在普遍大家都縮在家裡歇息的一些惡劣的天氣裡,或是蚵仔已經瘦到底,根本只剩一灘水了,他們也從不休息,天天出海,天天拿蚵仔回來剖。而剖蚵的大方桌,永遠只見三個人在工作;就是老、中、青三個女人。
最老的女人(奶奶)耳朵已經完全失靈,要非常大聲她才隱約可以聽見。中老年女人(媽媽)則完全沒有聲音,只是悶著頭默默的作事;哪怕身旁再激烈的開戰,她也都聽而不聞,頗有種;大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堅定!簡直是把自己當隱形的人。
年輕的女人(媳婦),她幾乎包辦了家裡所有大小事,當然除了人手越多越好的剖蚵工作之外!
她非常強壯,也非常強悍。聽說娶她之前,這個家完全是奶奶在掌權的,她的媳婦在家裡只有乖乖聽話作事的份!例如;就算有洗衣機,她也不讓媳婦用,一大家子的衣服,長年全部用手洗。就算這麼無理管制家裡一切大小事,認命的媳婦也從不敢多說一句!
可是這個孫媳婦,卻完全不吃她那一套!不管爺爺奶奶還是爸爸,只要她認為不合理的,她一點也不甩!
因此所有這個家的爭執戰爭,主要對戰人物就是那個幾乎聽不見聲音的奶奶,和她的孫媳婦,還有這家的男主人。阿嬤老了,以前從沒有人敢挑戰她的權威,自從搬到大房子,不明白自己忽然就失去了重要的力量,她們總是邊剖著蚵,剖著剖著由一般閒聊,就莫名的演變成一場爭戰。
有一陣子,年輕夫婦帶著孩子,索性離家到台北去自立,男人找了個保全的工作,本來不打算回來養蚵了。家鄉大拜拜的時候,租了一輛車回家過節,卻被一向沉默的爺爺,抓狂的把車砸了!並要他們做出選擇,留下來,還是永遠離開?年輕人最後留了下來!年輕人是老大,底下還有個弟弟兩個妹妹,妹妹都嫁出去了,弟弟在完成學業後馬上成家,成家後就住到女方家中,與原生家庭斷絕一切聯繫。
原來這所有一切問題的源頭,爭執的原因,都是從蓋這棟房子開始!
屋主在決定建屋的前一年,因為養鰻魚進帳一千多萬,從原本負債數百萬一夕償清債務,又額外多了兩三百萬的存款!那是他首次嘗試養鰻魚,就有這樣豐碩的收益,一時使他感覺前景無限光明,因為老家也實在太舊了,根本住不下了,就決定購地建一所新居!
原本在外地做生意的兄弟,看到他鰻魚養的這麼好,也心動,想放掉生意回來合夥養殖,並建屋同住,後來又突然覺得似乎太冒險了,便又反悔了!
原本設計兩家人同住的大房子,本來應該隨著事實改變而作修改,只是男主人認為就算獨力完成建屋,只要再一年的收成,也不會有問題,於是獨排眾議,還是如期完成房子的建造。
建造別墅的那時候,一個月連著來了兩個颱風,其中一個就是強颱偉恩,把別墅地基豎起的鋼筋,全部吹倒。
房子終於克服一切建了起來!不足的工料費就拿房子跟銀行貸款應付。
問題來了,銀行每個月應繳的款項一天也拖不得,而把一切寄於厚望的鰻魚,不知道為什麼不像之前那麼好養了,鰻魚不但長不好,還不斷的死,一批一批的死,之前成功的經驗實在太理所當然了,不管怎麼防堵防治,他還是弄不清楚,鰻魚到最後清池的結果,損失了他數十萬。
後來又試了幾次,每年照例不是賠錢就是白做工,終於死心了,因為聽說大家都在賠,好像是那個颱風過後,整個養殖的條件就莫名的變了。
在養鰻魚的期間,不斷向各方借貸的情形下,終於堆積起他們再也理不清扛不起的龐大債務!其實只要願意放手,把大房子賣了,還有一些家產得以保留,可惜在房價老是差個幾十萬老談不攏的情形下,忽然有一天發現,就算他想賣,價錢又更離譜的低了。
就這樣不斷又拖了幾年,終於,銀行在收不到帳款之下,交付法院執行抵押產物拍賣,屋主又想讓他流標,只要知道有意願的都一一去拜託勸退,最後竟然有個漏網之魚,以最低價得標了。
他們在那大房子裡住了不到十年,卻失去了所有財產,到處借錢又無法償還的情形下,又失去了所有親戚朋友!
而損失最大的是;兒孫嚴重的疏離,因為誰也不想與那壓死人的債務,再扯上任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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