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一个地方的繁华程度与乞丐数量成正比,在深圳瞧了瞧,似乎有点道理。
每一个城市都有其主干道路,如同大动脉一样带动整个城市的流通和运转。大连是中山路,吉林是吉林大街,深圳是深南大道,也是乞丐聚集之地。由东往西方向,东门天桥,人民桥隧道,蔡屋围天桥,上海宾馆天桥,都是丐帮的据点。华强北是人来人往的购物天堂,但天桥乞丐少见,大概是因为钢铁结构,艳阳天里晒得滚烫坐不下去;又或是该地段新疆帮出没,搞不好血本无归。行乞也要选好地段呀!既要投入少,收入多,又要降低资金风险,这应该不难,可有些人就是不懂。
每天上下班,我都必经一条林荫小道,炎炎夏日里走是最舒服的了,凉风习习,不见天日,有如一条绿色走廊,只在树缝间投下斑驳的光影。但一到黄昏时分,则暮色沉沉,不睁大眼睛挑着走就会踢上东西,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现一个乞丐的:耷拉着脑袋,身子缩成一团,像古人被仇家挑断手筋脚筋一般情形;脚下,是歪歪斜斜毫不起眼的两行粉笔字:实在太饿了,好心人,帮忙找份工作。
阴沉的天色中我仔细地看了看,年纪轻轻,手脚没断,咋啦!难道就拉不下那张脸去大排档洗盘子换口饭吃?先活下来再说呀!再看看周围环境,不起眼的街,不起眼的店,这个地点实在太差了。行乞如同做生意,选址不能不考究。据说麦当劳在日本某地的分店可是观察人员天天蹲在那,经过良久的地段考察和人流量分析才敲定的;泉州麦当劳选址就相当漂亮,位于热闹的中山路和古迹云集的涂门路,古今中外的交汇点,难怪车水马龙生意红火… …哎,扯远了。
林荫小道的另一边,滨河中学旁,一丐以楷书写下一段长长的“心语”,挺有心思的设计成颇有诗意和美感的斜行,如纷纷的落叶,每写一行就拖着残废的身子挪一寸地方。每次路过都来去匆匆,不及细看,但大概可知他从高中讲到工作,其中想必详细叙述了致残的经过及现今的惨况,如果像历史书大事年记一样添个年份上去,就是一部编年史了。那字迹好久没褪,最后被一场大雨冲掉。看来,就算再穷,也不能穷粉笔钱。
光有粉笔不够,还得练就一手好书法。上海宾馆天桥那个退伍残废军人,以前肯定是个墙报出身的宣传分子之类的人物,有板有眼的铁划银勾,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如同黑体一号一样向世人坦露自己的身世。更有意思的是,每一行中文下面,都有一行英文对照——用直尺画好四线谱,不偏不倚;每一个字母放于第二条线和第三条线之间,规规矩矩,比初学英语的小学生还要认真细致。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身边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鬼佬。刚想掏出一个钢蹦,突然发现一个单词写错了:daughter. 拿钱的手马上缩了回去。后来想想,我要求是不是太高了?又不是英语专业的,拼错一个单词何其平常,能记住这么多已经不错了。
乞丐呀!不由得笑了。现在当乞丐也得跟上国际形势啊!阳朔的乞丐会讲英文,最低限度是死记住一个“money”的发音,在深圳是中英对照,到澳门恐怕要中英葡三国互译了。
深圳的乞丐分为两类:文史类和艺术类。理工类少见,大概没有谁可以拿个化学分子结构模型来摆弄几下就可以骗几个钱吧!前者靠一支笔,一手好字,后者则全仗手中的技艺了。没心没肺的我,注意力往往都跑他们的道具上去了,横笛,竖笛,这是萨克斯管,那是笙吗?由此见识了不少。这些丐帮弟子若集中一块,可以开一个琳琅满目的乐器铺。
印象最深的是人民桥隧道吹奏Saxophone的行乞者。在青岛、大连、哈尔滨等北方城市,地上商场转移成地下商场,地面活动转化成地下活动,地面清清静静,地下热闹非凡;南方城市的人行隧道则相反,下面没啥人气,冷清清,空荡荡,只有一首Sax在回响——
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只是好像少了一个人存在,而我渐渐明白,你仍然是我不变的关怀。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
隧道中,空旷,寂寥,牵动着一丝苍凉与迷离;无心而过,仿佛行走于异度空间。
日本有艺妓,此类边缘街头艺术家被我称作艺丐。还是在上海宾馆天桥的台阶上,二丐中其一,头戴凤冠,身穿戏服,一脸油彩,竖起双腿,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啃着馒头,一定饿坏了。大热天里那油彩,看见都觉得难受。我和欣欣一路议论着,一直走到对面的华强北,才想起怎么不把刚才吃饭打包的炸油角送给她?
“去找那些‘太饿了,帮忙找个工作’的人吧。”欣欣东张西望,“咦,他们都跑哪去啦?”我笑了,说你先拿着吧,等你饿了你比他们更需要。哎,那人真应该来华强北。
所碰上的乞丐,基本上都是文丐,现代社会武力行不通。有次等车,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孩不知从哪冒出来,好不容易才听清楚他的话:钱包被人偷了,没钱买吃的,施舍几个钱吧,孩子正饿着呢!伸手想拉我的衣角。我轻轻巧巧地侧身避过,心想你骗谁呀,年轻力壮虎背熊腰,我就不信你找不到一份工作买个饭给孩子吃!说不定这孩子还是你从谁手上抢过来的道具呢,可千万别把她断手断脚,像折尺一样放于地摊,或绕成练瑜珈状,哭诉行乞。这种事听得多了。所以啊,并非我没有同情心——其实也是没有,只是这个世界充满骗局,我已经懒得理会。
以往在农村,经常有南下的北丐,只要头上缠块破布,一手拄根拐杖,一手拿个有缺口的盘子,一边裤管挽起,一边垂下,走路作老态龙钟状,嘴里念叨着“家里发大水,东西都给淹了”,就可行乞;然后是我蹦蹦跳跳仰着小脸,稚声稚气地用普通话背出经人传授的台词:“妈妈不在家,没有钥匙,没有米。”就可以把他应付过去。有一个老乞丐在大人劳作的工地再遇我时,指着我对他们说:“这孩子很聪明。”声音有点嘶哑,疲惫的脸上却带着平和的笑意。现在长大了,看过淮河流域的一片汪洋,见过家贫没钱读书跑到阳朔卖花的安徽小姑娘,当年老乞丐那和善带笑的眼神又再浮现眼前。
现在啥都变复杂了。在21世纪的现代社会,做个成功的乞丐也不容易。要多才多艺,吹打弹唱,不样样精通也得略知一二,最好还懂一两门外语;身体某部分要缺失或残废,或坐或卧或摊,摆出一个最可怜最令人同情的姿势,恰到好处又不能太失尊严,否则被人看不起。尤其在深圳,一座充满竞争的年轻移民城市,本科毕业可能当保安,海外归来也说不定要把方向盘,人的生存意识是不一样的,乞丐也不例外。有时候,走过身穿蓝色工作服一手拿垃圾篸一手拿扫帚的清洁工身旁,我会想,如果我不努力不积累,若干年后或许只能打一份相当于这种水平的工。而对于行乞这一行业的透视,日后会不会亲身用上?呵呵,免了,上帝你饶了我罢!^-^
世界之大,芸芸众生!每天,穿行于都市,走过人间的路和桥,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清晨,踏上繁华地王地段的蔡屋围天桥,又见两个行乞者,其一,男,中年偏老,干瘦,吹锁呐;另一,女,不知是妻是娘——这不好说。中学时的音乐老师推着瘫痪的妻子出来校道散步,有不知情者赞曰:“真孝顺!”
南方七八点的太阳已经很毒了,像一片火海;悠悠的锁呐声,仿佛从黄土地上传来。我一边赶路,一边静静注视着她:白发苍苍,脑袋低垂,同样瘫坐于轮椅上;衣服的纽扣没扣好,露出胸膛,于她,周围的一切,城市,行人,车流,烈日,尊严,仿佛都不再存在。刹那间,烈日下,锁呐声中,一股从未有过的苍凉从心间升起,我几乎是有点跌撞地逃离了现场。
此刻,只想起一句话,独行美国的唐师曾在美墨边境的感受:
回视铁网那端毫不怨天尤人的悲凉,我再次体验到地老天荒、万般无奈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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