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除了論文,還有一件持續困擾我的事情,困擾到深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而決定起來把這些寫下來。
前幾天因為釣魚台爭議,又觸到一個敏感的政治認同的話題。我之前就說過,我的政治啟蒙很晚,直到留學的博士班階段,因為接觸了許多不同的人,看了許多不同的東西,我才對政治稍微有點想法,也才覺得必須批評和關心。
從大學、研究所,出國唸書到現在,我不止一次被別人誤會為是台語講得很好的「外省人」,這幾年比較多的是認為我是「中國認同」。我直到近幾年,才慢慢領悟到我被誤認為外省人的原因,至於是否是中國認同,我從根本不認為自己是,但是經過幾次三番的事件,說實話,我現在也很困惑。
公教家庭背景,以及父親基督徒的信仰,使得我成長的過程與一般的本省家庭的孩子很不相同。我從小不知拜拜為何物,一年三節可過可不過,但是耶誕節一定要過。由於祖父祖母離異(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容我以後再敘,我們和親戚不常往來。父親堅持單純的人際關係,才不會影響他辦案的公務,因此他的認識的朋友同鄉雖多,但是上門作客的極少。我後來認識了一些真正的外省友人,以及和本省朋友聊天,我才發現我家的生活形態要更接近於外省核心家庭一些。
父親是第一位拿到九等景勳章的台灣人,客廳裡經國先生頒的獎狀被仔細的裱起來,端正的懸掛在最醒目的地方。那是父親出生入死的緝毒、肅貪得來的榮耀。父親家道中落後無錢讀書,努力考進師範學校,然後再插大、考公務人員考試;母親是佃農家庭出身,由父親一路扶持鼓勵,考進大學,再考上教職。我們家小孩從小的教育就是要有氣節、要愛國,要感謝每一個人,沒有國,就沒有我們家。父親年輕時貼在牆上的座右銘就是「爾奉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欺、上天難逃」(很多年之後,這句話竟然被某位政治人物引用,風行一時)。
父親非常喜愛讀書,從我有記憶以來,家裡就有李敖的書,一本一本增加,最後變成了一排的全集。有整套的金庸、諾貝爾文學獎,還有魯迅、巴金、老舍、與周作人。客廳的桌子下面,從早期的自由中國、美麗島到後來新新聞,永遠有看不完的雜誌。我就這樣一邊長大一邊看書,從蔣經國傳到宋家王朝,到我可以自己買書為止,父親從來沒有禁止我看任何他書架上的書。到我開始買書的時候,我看陳映真、看王拓、看洪醒夫、看林懷民;看七等生、王文興、白先勇、歐陽子、陳若曦、李昂;我也看朱天心、朱天文、龍應台。施淑青讓我瞭解香港,阿城、莫言、余華、蘇童和王安憶帶我看了中國。父親不常和我討論我看的書,但是我知道,我買了什麼書,他一清二楚。
我成長的過程中,在學習上一直沒有障礙,是我的幸運之處。父親雖然要求成績,但只要成績達到標準,其他的部分他是很放任的,我看什麼書,參加什麼活動,談什麼戀愛,他都任我為之,不加干預。
我從小就喜歡台灣歌謠,高中的民歌比賽,全部的人或唱校園民歌,或唱英文歌,只有一個人用台灣歌謠進入決賽,那就是我,我唱望你早歸,在民歌比賽上拿到第五名。大學時,我進了台灣歌謠社,覺得台灣歌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音樂。我們整理著每一首歌的歷史和典故,我終於見到了「望你早歸」的作詞者那卡諾先生,之後我寫了一篇專訪,一邊寫,一邊聽歌,一邊掉眼淚。文章登出來不久,那卡諾先生過世,第二年,我離開了總區,到法學院上課。時至今日,我還是敢說,沒有多少人能跟我比唱台灣歌謠,我可以從台北一路唱到雲林,不重複一首歌,這也是我在看「跳舞時代」時,會激動到把身上全部的錢都掏出來買了一打票的原因。
來美國讀書,每個人都說:你怎麼不在美國工作拿綠卡算了?或是:生個美國小孩吧?將來可依親。
我想都沒想過。對我來說,人要努力讓自己的國家變成別人願意移民來的國家。
而什麼是我的國家?我的國家就是台灣。我出國,就是為了回國。
以前是很單純的覺得要回去教自己的年輕人,回去把台灣好的東西在國際上發聲,回去看看有什麼改革需要我貢獻專業的地方,如此而已。但是我在國外的這幾年,每天看各種資訊,對於台灣的現狀,實在生氣又不滿。想到自己除了是一個老師,也是一個社會的公民,該挺身而出的時候,還是不能退縮的。但是在幾次的討論中,我發現,我被質疑為「泛藍」或「中國認同」的比例還真高。
被質疑是泛藍,我想是因為我的「類外省背景」所致。另外,依據好友LILI的分析,她覺得我對綠營的人物批評的比率遠高於藍營。我後來反省,LILI講的是事實,我的確很少對藍營開砲。不過我後來也和她討論到,這可能是因為現在執政者是綠營,藍營沒有執政權,當然也不是在野沒有值得批判的地方,但是在野和執政就是不一樣,如果今天藍營執政,我批評的對象自然就變成藍營了。LILI也覺得我的解釋並非不通。
被質疑是泛藍,其實我很感冒。因為泛藍這個詞,馬上就會跟一些我理念不和的詞相結合,然後可以無止盡的上綱到令我無法忍受的地步。「中國認同」就是其一。
我喜愛國父,覺得念國父思想是件有趣的事(再次聲明,此國父思想,非考試用的參考書類)。我也喜歡各地的華文文學,繁體字和書法對我而言有說不出的美感。我喜歡看老莊、墨子、韓非子、喜歡倫語、孟子、大學、中庸、禮記、詩經、禮運大同篇是我對社會的理想境界。我喜歡水滸、三國、紅樓夢,喜歡詩詞和古樂,喜歡閩南話吟唱的「將進酒」和用二胡伴奏的「關山月」。如果說,喜歡這些且認同這些是台灣的資產,就是認同中國,那我是。但是這種論理令人好笑,因為台灣原本就是多元文化的移民國家,我們有原住民、有荷蘭、西班牙、日本,當然也有影響深遠的中原文化。日治時期所有知名的台籍作家,幾乎都有深厚的漢學基礎。我最喜歡的「望春風」,作者就是從「西廂記」的故事裡,衍生出「聽見外面有人來,開門該看覓,月娘笑我憨大呆,被風騙不知」的歌詞。
我的這些喜好,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一點關係。中共從思想、行為、到社會體制,根本沒有一點我能認同。我在國外與中國同學激烈爭辯過,任何場合我從不放過聲明我是台灣來的,台灣是一個國家。要說我認同中華人民共和國,我完全無法接受。
我認同台灣,也認同中華民國,對我來說,這兩者是一體的,現在的中華民國是台灣,只是我在國外不說中華民國(ROC),而說台灣,因為說ROC太容易與中國(PRC)混淆。PRC不是我的故鄉,也不是我的國家,我也不想和這個國家統一。問題是PRC堅持統一,一個強大、與你有過歷史糾葛的國家,堅持你是他的一部份,不管你們最後結果如何,總之台灣沒有不理會或不去瞭解的本錢。
認同中華民國是台灣,認同瞭解中國的必要但堅持反對併吞,這樣的認同是否可以是一個選項?
很顯然,可能不是的。我們的社會已經無法容納除了顏色之外的選項了。那麼,我只好說,請不要叫我泛藍,泛藍的那一套,我看了就厭煩。國民黨簡直死不悔改,親民黨是否具有政黨該有的要件我都懷疑。還有,中國同學,請不要再問我台灣是否要獨立?對我來說,這根本不是一個問題。台灣本來就是一個國家,自從割台之後,台灣除了發生二二八事件那幾年,跟中國沒有關係,跟PRC更加沒有關係。我雖如此認為,但拜託也不要叫我是綠營的,我討厭極了台聯的意識型態,憎恨民進黨的墮落,腐敗,無反省力,反覆無遠見的內政和外交。
如果你一定要以顏色分,如果認同華文文化、反共、喜歡孫中山先生,非叫「藍」不可,那請叫我正藍加紫吧!我沒有一個屬意的政黨,但是我相信某些東西,比如台灣文化的多元性,比如盡可能的作體制內的改革,盡可能的爭取平等和正義。
「萬惡的國民黨」下台後,我們才發覺問題並沒有解決,同樣的,去跟中國戰爭,或者爭到對方不來統一你以後,有些事情還是要面對。中國放棄台灣了,台灣就沒有任何問題了嗎?菲律賓旁邊並沒有一個要和他統一的中國,那為何菲律賓的政治與社會曾出現過如此大的不穩定?
曾經有人討論問題到最後,竟然以「我們在流血流汗搞運動時,你在作什麼」來質疑我。當時我還矇懂,一時氣弱,也沒有想到有人竟然這麼討論問題,頗震驚了一陣。換了現在,我會說,學運時,很抱歉,我剛上高一。勞運時,很抱歉,我在婦女團體的辦公室裡作婦女的法律服務。我是沒有參加過學運,我也沒有和勞工朋友走上街頭過,我有不瞭解的,我願意多聽多學,但那並不減低我今天參與討論的正當性。每個人有對台灣社會不同的關懷和付出,沒有哪一種方式更高尚或更具有發言的正當性。
法律,不論任何的抗爭行動中,都會有所需要的,那便是我可以投身的場域。
深夜兩點,我翻來覆去想著我的成長,我的認同,和我的未來方向。這一篇低語,是我的暫時告別之作,也算給自己和讀者一個交代。這一個月,我必須專心的把論文完成,然後口試。我還是會上留言版,但下一篇文章,該是論文寫完後才會有的作品了。很感謝這半年來,有這個新聞台和很多朋友陪伴我,不然論文鐵定熬不下去的。寫論文的過程很艱辛,但也很有趣,寫新聞台很開心,也很有收穫。這是我有生以來創作最多的半年,中英文夾雜一堆,謝謝你們不斷的鼓勵,我會繼續加油,對任何事,我不會輕言放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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