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的灰燼散落一地，紙錢亦築起烈火的祭台。我依然記得，數年前爭著幫阿嬤燒紙錢的樣子，紙錢像鳥羽地被折疊，在燦黃的光彩中消失，發出金紙灰燼獨特的氣味以及薰得讓我涕淚縱橫的火煙。在那遙遠的幼稚裡，我很好奇張張黃紙燒成了紅燄與黑煙代表了什麼？
整座城市為了這個節慶，歡慶非常，在颱風清掃過的天空，放起煙火，架起金爐，燒化一捆捆的黃紙，燃盡一根根的燭火與線香，讓大氣充斥著金紙銀紙燒化後的縹緲魂魄。即便那個屬於貞人巫覡的時代已在兩千年前消失了，人們依舊敬虔地捧著歷代香煙薰陶的傳統，傳承著關於某些人與鬼的事情。我的阿嬤也是如此遵奉不疑。她幾天前便從市場買來食物烹調，黃紙香燭也早已備妥。而我，則是擔負起擲筊手的工作。若你是家中的長子或長孫，你也許會因為感受到自己擲筊的好手氣感到驕傲。此時我手中拿成雙漆紅輕木半月筊，耳中只剩阿嬤喃喃地禱詞，而口中則一字不漏地覆誦。
禱詞像緩緩流動的小溪與冬天午後的陽光，呼喚著許多我不認識的人名，那些我們稱之為列祖列宗的悠遠年代。阿嬤借我的手，用她的口，呼喚陌生中帶有一點熟悉有如前生遇見的人名，一如數十年前她呼喚公婆妯娌的語氣。我的嘴巴雖然已無法追上她講的速度，模擬的速度卻稍微能夠跟上。在她呼喚古老的名詞時，八堵老家的場景已經在想像中鋪開。也許有隻黃狗趴在門外，以頭貼地，圓滾的眼睛看著現在已經看不到的天空。也許有她已經煮了一桌豐盛的菜肴慰藉外出工作的男人，那人或許是我正在打瞌睡的阿公，也或許是時常造訪的舅公。也許她正打發將來會是我爸爸的小男孩的吵鬧，叫他不要偷吃菜。一個個追過來的人名，我想像不出他們的臉，最終不及回憶的速度而結束了禱告。
允准聖筊。
祂們或許是嘉許我想像的能力，在清脆的兩三聲後，一正一反的聖筊落在我的腳前，黃昏的天光也透過綠色小紗窗，無聲地灑在神桌上。我回頭說了是聖筊，阿嬤在陽光中笑得燦爛。而後黃紙又一張張地被我放入熊熊烈火中。
在邁入十九歲的中元節，我和往年一樣，仍然看著火燄的舞動看得入神。將粗糙的黃紙對折後疊起用手指夾住，我愣了一會，感受到有些東西，在金紙與我的手指間流動。隨後我將金紙緩緩地放入灼熱的鐵桶中。對折的黃紙化做蝴蝶，用無瑕的笑容浴了火，燦然的鱗粉發光飛舞，光盡灰飛，升高的火煙向無雲的青天一去不復回，強烈的熱度扭曲了空間，如夢又似幻。原來我這時才了悟，望著紅蓮幻生的時候，想到的是什麼。古老的血緣紐帶，在脈流裡有力地鼓動著。逝去的先人呀！黑煙的氣味與紅燄的光熱，你們可感受到了？你們捧著的東西，在我阿嬤身上已經捧了好多年，如今我才感受到它的沉重與驕傲。
在這一刻我興起無名地擔憂與傷感，與漸漸深入室內，卻又漸漸暗下的陽光一起襲擊著我。那句流傳已久卻從未放在心上，關於樹和風的箴言，此時久久縈繞在我的思緒與眼眶，輕輕地落了下來，在這個夕陽越走越長的九十歲的中元節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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