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老子道德經第一章來看,原文: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傳統的句讀是: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傳統的解釋為:
「可道說出的道理,不是恆常的大道;可稱謂的名號,不是恆常的大名.沒有名稱的情況是天地初始的時候,開始命名以後萬事萬物才有了分別.所以常使自己沒有慾望(無分別心),才能觀察出大道的奧妙,常有慾望(有分別心),才能觀察出大道的歸趨.兩件事(天地之始與萬物之母)同一個出處卻不同名稱,合稱為玄,玄奧中更有玄奧,這就是所有奧妙的入門.」
這一大段解釋,真是毫無邏輯可言,這卻是著名的王弼所注的意思.
到了王安石,把這個句讀更改了兩處,把「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變成「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意思變成:「無」用來稱呼天地的起始,「有」用來稱呼萬物之母.
近人更再將後一句「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變成「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整個意思變動成:
「可言說的道理,不是恆常的大道;可稱謂的名號,不是恆常的大名.我們用虛無來表示來稱謂天地初始的時候,用存有來稱謂萬物的根本.所以我們要經常從虛無出發,好試圖看出其中的奧妙;常從存有出發,好試圖看出其中的界限.兩件事(虛無/天地之始vs存有/萬物之母)同一出處卻不同名稱,合稱為玄,玄奧中更有玄奧,這就是所有奧妙的入門.」
王弼是魏晉時候的人物,當時佛教已傳入中國,可能是受佛教的影響,他很直接地把有欲當成了有慾,無欲當成了無慾.無名有名的分別則是把儒家的正名拿來針對一番.
到了王安石的時代,中國對於佛學的研究更深,是以深受佛學影響的王安石,第一次把有無的觀念帶進了這章經文.
而今天,西方哲學的引入,使後人更把虛無與存有的觀念竄入,又主張老子學說無欲,並以所謂上下邏輯關係的理由,硬是把「故常無欲,以觀其妙」解成不合文言語法的「故常無,欲以觀其妙」,以其所解意思,正常的語法,後一句應寫成「故常處無,以觀其妙」,未見有「欲以」這類衍文的出現.
更可議的是,當地下的馬王堆帛書老子出土之後,竟然漠視這個古本老子的存在,可見學院派的訓詁之學很多時候是把原本不甚精確的古文基於個人的意思刻意扭曲.
以馬王堆帛書老子的原文如下:
「道可道也非恆道也名可名也非恆名也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故恆無欲也以觀其眇恆有欲也以觀其所噭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終眇之門」
因為「也」這個虛詞在文言語法大部份時候用做句讀標示處.
這章的正確句讀為:
「道,可道也,非恆(常;避孝文諱)道也.名,可名也,非恆名也.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故恆無欲也,以觀其眇(妙;通假).恆有欲也,以觀其所噭(徼;通假).此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終眇之門」
這樣繞了一圈,現代學院派所以為達詁,反而離原文極遠.
而王弼看似不合邏輯的注解反而與老子原意接近,但又略有不同.
如果把他受到佛教影響的分別心觀念拿掉.
那麼可能就很接近原意,可以翻成這樣:
「道理(道的原義為道路,此處引申為可以實踐的道理),是可以用來實踐,但沒有恆常不變的道理;名稱,是可以用來命名,但沒有恆常不變的名稱.沒有名字,是萬事萬物開始的情形,取了名字,是萬事萬物被認識以後的事情.所以常不去把自己限制在某種道理某種名稱,才能看出事物其中的奧妙,常把自己限制在某種道理某種名稱,才能辨視事物其中的來龍去脈.所謂道理與名稱兩件事,起源相同(都是人為造作),稱呼不同而原理相同.難以窮究呀!真是難以窮究呀!是所有精妙的入門」
如此一來,被各學者解釋得玄妙難以理解的道德經,講的其實是一件很好理解的事,個人認為會從易解的馬王堆帛書老子變成難懂的今本老子,純粹是受了漢以來的賦駢文影響,為了把文章做得華麗,乃斬掉「過多」的「也」字,又為求對偶,把重複出現的「萬物」其一代換成「天地」.
寫到這裏,我不禁懷疑到德意志大哲海德格當初聽學生蕭萐父翻譯老子的時候,聽到的是什麼版本,難道聲名卓絕的後期海德格竟是一連串誤解的結果?現在看來,老子的道與西方的Logos絕無相同之處,至於海德格所以為的老子之道與他的Weg究竟有幾多相似,倒是耐人尋味的有趣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