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斯來台灣了!雖然從來也不是他真正的影迷,不過數年前,為了寫一篇專題文章,幾乎把可以找到的溫德斯電影的看遍了,溫德斯也意外地變成了我一個特別熟悉的創作者。找了好久,終於把當年的那篇文章挖了出來,貼在這兒,也當成是一個有趣的記憶與特別的留念。
踽踽獨行的影音意義追尋者:文溫德斯
序言:銀色城市、阿拉巴馬、重新出擊
剛開始是一小段無聲的街頭遊行紀錄影片,接著是波光粼粼、藍得過火的海浪鏡頭,然後,目光靜止在高處,俯視著昏藍的街景,三分鐘。這是在1999年台北電影節「驚人的第一部」中放映,文溫德斯在慕尼黑電影學院時所拍的第三部短片《銀色城市》(放映的這部應該是後來重新剪輯過的《重訪銀色城市》)。這部孤傲的影片,一段段以強烈曝光做為分隔的遠眺靜景,透過灰藍的背景色調、死寂空洞的音樂與影像、彷彿陷入恍惚中的凝視,從清晨到夜晚,呈現一個冰冷疏離的銀色世界。在這一片像是無窮無盡的靜默之中,似乎,只要多一點點的動態,就能顯得張力十足,只要多一點點的色彩,就能看來繽紛耀眼,於是接下來,一張鮮艷的飛機彩照、電視上滾石合唱團狂放不羈的表演、夜裡閃著刺眼紅光黃光的奔流車潮,這樣強迫刺激視覺的影像,卻反而能夠回過頭來,去襯托出靜態的靈性與詩意的抒情,展現出一股具有衝擊性的美感。
與《銀色城市》一起放映的另兩部溫德斯早期短片《重新出擊》和《阿拉巴馬:兩千光年》則有著較相近的主題。《重新出擊》是另一部以三分鐘長拍段落組成的影片,跟拍一個拖槍奔逃的男人腿與腳的動作,五個段落影像與音樂完全一樣,只是換上不同的色調;《阿拉巴馬:兩千光年》則是一個稍具故事性的作品,但沒有來龍去脈的模糊敘事、重覆單調的鏡頭,像是只為佐配壅塞全片的搖滾音樂而設計。
《銀色城市》展現出溫德斯這批戰後電影青年所代表的新興美學概念,而《重新出擊》和《阿拉巴馬:兩千光年》則昭示了同樣顯現在他們身上的美國文化情結。這三部風格極為特殊的短片,似乎正可做為文溫德斯,這位以筆和攝影機帶領著德國新電影起航、在孤傲中透露著熱情的創作者,最好也最有力的序言。
美歐情結:守門球員、愛麗絲、美國朋友
一個被判出場的足球隊守門員,在與電影院的女收票員共度春宵後,一時興起,謀殺了她...1971年,溫德斯選擇了改編彼得漢克的小說《守門球員的焦慮》,做為自己的首部劇情長片,關於一名殺人犯在鄉間小鎮中的見聞經歷。看似驚悚片的架構,卻完全缺乏邏輯推理性,溫德斯在空洞的故事情節中,精確地捕捉原著中精神分裂狀態的恍惚暈眩,企圖解構美式驚悚片的框架,探觸到幽微難解的內在。就一部處男作而言,《守門球員的焦慮》的艱澀程度教人意外,不過對溫德斯來說,這卻是部可以理解的作品,因為置身於美國片的類型傳統中去反思類型,確實是溫德斯這批吃美國奶水長大的德國導演會表現出的典型精神分裂狀況。
這個分裂狀況也導引他去拍攝了一部古裝文學電影《紅字》,直接探索美歐精神間的歧異,不過成果卻是一敗塗地。74年溫德斯回歸到小品創作,拍攝了精采的《愛麗絲漫遊記》。故事描述一個從美國回到德國的記者,意外間受託照顧一名九歲女孩愛麗絲,在拋不開的責任感擠壓下,孤癖冷漠的記者必須打開心房去接納小女孩,並帶著她在城鎮中四處尋找她的外婆...在這部片中,溫德斯開始在這個德國記者身上建立了屬於自己的英雄性格:他孤獨而且感情障礙,茫然卻又堅定不移,屬於美國卻又激烈地想掙脫,他在不斷地追尋...
於是在《美國朋友》,這部改編自女作家派翠西亞海史密絲「天才雷普利」系列之〈雷普利的遊戲〉的作品中,他的英雄角色與矛盾心理就完全地彰顯出來。故事描述一名巧詐的藝術掮客雷普利,引導他的友人利誘罹患血癌的德國工藝家約納森進行刺殺仇家行動,而在與約納森漸漸發展出親密的友情後,雷普利又因良心不安而涉入刺殺過程,造成更複雜的黑道仇恨,他們兩人無法自拔地越走越茫然,也越陷越深。溫德斯借用小說中帶有濃厚美國味的湯姆雷普利與古板的德國人約納森之間的男性情誼,在冒險驚悚片的架構中,從容地灌注入自己所偏愛的探險追尋旅程主題,而海史密絲筆下的同性戀氣息,在溫德斯手中,更變成一種利器,用來暗指美歐間思想歧異與聲息互通,以及美國文化帶來歐洲的沉淪等想法,洋溢出許多他無能逃避的成長情結。
在七○年代,溫德斯在電影中將自我深沉糾結的文化矛盾心理,化做為一場場荒涼無邊際的旅程,一而再、再而三盡情地抒發,是關於他血統根源的德國,也是關於他既熱愛又抗拒的美國。在《美國朋友》之後,溫德斯正式走進讓他惶惑的美國幻境,展開更龐大的自我追尋。
顛峰時期:事物狀態、巴黎德州、慾望之翼
八○年代後,溫德斯鬆脫了他公路電影中茫然行者的追尋旅程模式,開始進行更寬闊、更內在的探索,而進入他創作歷程中的空前高峰。82年榮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事物的狀態》是溫德斯最具自述色彩的作品,描述一名德國導演帶著大批工作人員與演員到葡萄牙拍攝一部科幻片《生還者》,拍片進行不久,資金與底片就已耗盡,編劇病倒、演員抱怨連連、製片回到好萊塢籌措資金卻一去不回,導演只好飛往洛杉磯尋求解決...溫德斯以一部沉緩、故事線鬆散、充滿囈語的黑白片,講述一個想拍黑白藝術片的歐洲導演被現實扼殺的故事,除了有溫德斯自嘲與自省的意趣外,也突顯出美歐對於電影藝術價值的觀點對比。本片結構中的三個段落(《生還者》的片段是典型由歐洲藝術手法處理的好萊塢類型電影;葡萄牙片場彈盡援絕、百無聊賴的生活寫真則是溫德斯典型的詩化感性風格;而好萊塢尋找製片人的段落則具有溫德斯喜愛的搖滾樂、西部片、暴力等美式類型精神),就像是溫德斯作品一次整體性的總回顧,讓他在反芻消化後得以蛻變破繭。於是隨後,溫德斯完成了他的第一部純美國片《漢密特》,並將所學得的精熟敘事技巧引進了他的代表作《巴黎,德州》之中。
法國有個城市叫巴黎,美國德州也有個荒蕪小鎮叫巴黎,從前有個男人,總是向人吹噓說他的老婆是個來自巴黎的時髦女子(然後才說是德州的巴黎),總讓他的妻子感到很難為情,卻只能默默承受,這就是《巴黎,德州》的來源。男主角崔維斯失蹤了四年,他在德州的巴黎買下一片空蕩蕩的沙地,因為那是他母親的故鄉,也是他的父親播下種而孕育他的地方。當崔維斯再度被發現時,他已是被個荒漠、烈陽摧殘的流浪漢,他的弟弟華特收留了他,就如同四年前收留了姪子杭特一般。崔維斯與杭特這對陌生的父子,再度建立起彼此間的情感,並不告而別地離開洛杉磯,來到休士頓找回家庭失去的那部份:珍,孩子的媽媽。美國知名劇作家山姆謝普是本片的編劇,和《守門球員》的原著作者彼得漢克一樣,都和溫德斯式的感性主義聲氣相通,不過謝普美式的敘事體筆觸,以及對家庭疏離情感的著迷,則讓溫德斯的獨行英雄走出了另一種路線,讓他安穩地沉浸在內化的抒情與直接的描繪之平衡間,讓西部孤鷹、公路電影、家庭通俗劇等不同類型巧妙地混融。編導兩人都偏愛描繪的人際隔閡與無能溝通,更在他們無懈可擊的契合中,發揮得精彩無比。
《巴黎,德州》獲坎城金棕櫚的黃袍加身,讓溫德斯順利地走入巔峰,一下子從小眾偶像成為獲普羅大眾喜愛的名導。在此之後,溫德斯昂首闊步地回到了久別十年的德語世界,更自信大膽地深入這片親密卻曾排拒的天地,去發掘探索。
「天使,降臨人間」,這是溫德斯最膾炙人口之作《慾望之翼》的故事主軸,仍然是個不斷追尋的漫長旅程,天使是永生的,祂遊走在柏林裡每個寂寥、憂愁、無奈的生命周遭,聆聽著他們的心靈之音。而祂負荷著揮不去的歷史記憶,只能看、只能聽、只能置身事外...天使丹米爾終於厭倦了旁觀、迷戀上一名謎樣的女子,選擇離開有羽翼的世界,浸身於有血有肉的慾望人間...在這部驚世傑作中,溫德斯抒情感性的詩意美感,發揮到了極致,而寧靜、神秘、空幻又沉重的迷離氣氛,更在恍惚的囈語及唯美的黑白攝影中浮現而出。這趟從天而降的旅程,所追尋的是過往歷史的陰影記憶與現代人間的心靈創痛,溫德斯所探索的寬闊與深度,超越了他以往所有的作品。
92年,溫德斯以另一個落入凡塵的天使卡爾,重返圍牆拆除後的柏林,開展一段驚悚片式的故事,做為一部續集片,《咫尺天涯》雖然有著《慾望之翼》相同的影像美學,還在原本純粹的歐洲感性主義中添加了好萊塢的類型元素,在坎城也獲得更上一層樓的評審團大獎(《慾望之翼》僅獲最佳導演獎),但這部在創意上不進反退的影片,則被認為是部有點畫蛇添足的累贅之作。
本文完整內容請見台灣電影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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