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Finale」前的最後一幕,男孩完成了他的告別,跳下了舞台,向著觀眾席後方射來的藍綠色强光奔跑而去。觀眾們不由自主地轉過頭,看著他小小的身影淹沒在燦爛刺目的光芒中,隨著音樂達到最高潮,故事落幕...
我把不正常扭曲的脖子轉了回來,才赫然發現前排那些還來不及收拾情緒的嬸嬸、大姊、叔伯們,竟然還掛著滿臉的淚水,拿著衛生紙堵著鼻孔抽搐著,發現到自己多愁善感的一面暴露出來,趕忙回過頭去。我還壞心地想著,日後在寫旅遊筆記時,要怎麼樣來調侃這些感情豐富的老傢伙們,才驚覺自己臉上的兩行清淚,忘了擦乾。
時間是2006年六月3日下午約五點左右,維多利亞車站旁的皇宮劇院,倫敦目前最炙手可熱的音樂劇「舞動人生」Billy Elliot,又再征服了另一群癡迷的觀眾。
「舞動人生」距離我所看的前一場音樂劇「可愛大街」Avenue Q(也是這次旅行中最讓我興奮的一場)只相隔十五個小時左右,前一夜的熱情與激動,絲毫都還沒有熄滅,又硬生生要在體內塞進另一批旋律、另一種感動,對我來說,實在是太沉重,而且若無意外,恐怕會發生排斥推擠的效果。
不過既然當初決定要在揮別倫敦的前,用滿滿的音樂劇回憶來填飽自己,就必須忍受這樣的副作用。
近幾次造訪倫敦,越來越覺得自己好像罹患了一種奇怪的「倫敦強迫症」或是「倫敦恐慌症」,總是沒辦法放慢腳步,享受一下悠閒的渡假氣氛,非得要一直停不住地東奔西跑才行。
六月2日從湖區搭火車回到倫敦,抵達時才約莫下午兩點,離特晚場八點45分的「可愛大街」試演還有大半天的時間,哪知道從旅館所在的河岸道(The Strand)到皮卡地里,再到牛津街,我連杯茶也沒喝,一路狂走狂買,等到商店全關門了,才意識到距離表演開場只剩下一個小時多一些。等我回到旅館梳洗完畢,換上我的高級服裝,一路衝到「諾埃柯華劇院」時,大多數的觀眾早已經就坐了。
兩年前的百老匯東尼獎頒獎典禮上,「可愛大街」在一片驚呼慘叫聲之中奪下了最佳音樂劇(及最佳詞曲與最佳劇本)大獎,擊敗了多數人看好的大卡斯大製作「邪惡壞女巫」Wicked。怪怪!這兩齣戲今年又在倫敦西區狹路相逢,「可愛大街」六月份首演,「邪惡壞女巫」則在九月份首演,明年二月的勞倫斯奧立佛獎,又將是一場慘烈的激戰。不過就我的猜測,非主流的「可愛大街」應該可以輕易地再次戰勝壞女巫。
「可愛大街」發跡於外百老匯,其實就是成人口味的「芝麻街」(在小學及國一、國二時,純真無邪的我,如果提早放學回家也會守在電視前看「芝麻街」),但是演員們並不是躲在布幕後,而是穿著一身休閒地直接帶著布偶上場。所以,觀眾看到的,不只是布偶的表演,還有配音演員本身的表情與動作,在兩者的疊合之下,雖然會有些疏離的效果,但在某些層面上,卻又因為演員的歌聲與肢體,賦予了布偶更立體生動的面貌,產生很有趣的對比效果。而到最後,即使每個演員都得扮演兩個以上的布偶角色,你卻會不由自主地把演員和布偶融合為一了。
故事本身並不特別,其實就真的像「六人行」般拼貼紐約幾個年輕人的生活、夢想與趣事,音樂本身也並無特殊風格,就是「芝麻街」裡一派純真可愛、琅琅上口的曲調,但卻在這很美國式的一片爛漫無邪裡,把「芝麻街」裡(甚或是絕大多數音樂劇裡)創作者不願意去碰觸的現實話題(學位、理想、自我認同、種族、同性戀、政治、性、愛、網路色情),用一種調皮戲謔的態度,直言無諱地公開來談,就像在錐子外面用厚厚的絨布包起來,有威脅感,沒有殺傷力,會隱隱約約戳到核心,卻不見血不掉淚,反而在哈哈大笑的同時,讓自己的對現實的疑惑、不滿、恐懼、無解的無奈,輕鬆地暴露出來。
沒什麼了不起的嘛!人生/世界或許就真是如此。
劇本寫得非常好笑,搭配上輕快曲調的犀利台詞更是爆點十足(看看那些歌曲吧「It Sucks to be Me」「If You Were Gay」「Everyone’s a Little Bit Racist」「Internet Is For Porn」「Schadenfreude」),聰明地將這些生活中碰得到的「真實」串聯起來,嘻皮笑臉地宣洩,在某些層面上,它幫觀眾說出了心底深處「不正確」的暗影與羞怯,提出了不敢正視的失敗主義與無能為力,在近乎嘶吼的笑聲與叫聲中,得到了某種偷偷的安慰,彷彿知道這滿室的人,都有著同樣的困惑,也像是在暗夜裡吹口哨般,給了自己一些面對空乏渾沌、未知恐怖生活的勇氣。
或許因為是試演場,口碑並未傳開,來的觀眾多半是喜愛音樂劇或關心劇場的老手,較少觀光客或被好評鼓動來湊熱鬧者的人(我怎麼知道,當然是猜的,加上滿場超過一半臉上寫著「我是gay」的傢伙來判斷),所以場面異常激烈,每個笑點,台下都以如火山噴發熔岩的氣勢爆射而出(特別當最後嘲弄布希時,全場瘋狂掌聲幾乎壓過樂團),台上台下熱鬧成一團,而到最後,全場更是以起立鼓掌來向出色的演員們致意(男主角強羅賓斯是西區劇院的新人,不僅長得可愛帥氣,乾淨清純的嗓音與多變的戲劇性-還得裝紐約腔英文,甚至比百老匯原卡斯的男主角更棒,真是讓人讚嘆英國劇場界真是人才濟濟)。
這也無疑是我在英國西區劇院最愉快的看戲經驗之一。
15個小時後,從諾丁丘波多貝羅路搭公車被正午太陽烤得暈頭,衣服濕黏、忘了戴眼鏡(只帶了太陽眼鏡)、血拼過度大包小包的我,來到維多利亞的皇宮劇院,說實話,真是一點看戲的興致都沒有。
沒辦法的事,一個禮拜多前我就已經造訪過皇宮劇院,騷擾了售票小姐十來分鐘,才終於在一路滿座的場次裡,找到這星期六下午場的一個stall區的空位,花了55英鎊,實在得來不易啊。所以無論狀況再怎麼糟,也不能浪費調用精力與金錢換來、寶貝兮兮的票。
我佔了窄小廁所裡的一個洗手台,引人側目地花了許多時間換上乾淨的T恤,洗了把臉,戴上了隱形眼鏡(戴墨鏡看戲多怪啊),稍稍恢復了點精神,快速地買了瓶水,咕嚕咕嚕地灌掉,然後找到座位快速坐定,不錯,還有幾分鐘的時間。
不一會兒,我被音樂聲嚇醒,真該死,居然這麼累,一閃神就睡著了,待會兒不知道又會睡掉幾鎊呢(看《紅男綠女》Guys and Dolls時,隔壁那位小姐把整齣戲都睡掉了)?
音樂劇「舞動人生」是電影版原編劇及導演:李霍爾及史蒂芬戴德利,用舞台形式重新搬演他們倆2000年大成功的電影作品,史蒂芬原本就是名劇場導演,不僅拿過東尼獎,他既是出櫃同志又結婚生子的身分,也讓他在英國八卦圈大大出名。而這次舞台改編的最大噱頭,應該就是英國同志圈教父、樂壇常青樹艾爾頓強,為編劇李霍爾寫的詞譜曲。對劇迷來說,艾爾頓強為音樂劇寫曲並不是什麼新鮮事,票房鼎盛的「艾依達」及「獅子王」就是他的作品,只是他這次的加入,似乎暗示了這個故事在詮釋上,有了不甚相同的角度。
我第一次看電影《舞動人生》就是在倫敦西區的電影院,當時遲鈍的我並不覺得這部電影中有什麼「同志」氣味,或許也是因為編導有意識地遮掩掉太明顯的暗示(畢竟出資的片廠應該是把這部片設定為純粹的勵志溫馨電影)。但當這個故事被搬上舞台,加上了唱歌跳舞的彩色外衣後,我懷疑,編劇根本就是在描述一個少年同志找尋自我、勇敢出櫃的經歷。
甚至連時空背景也變得更立體鮮明起來。八○年代鐵娘子柴契爾夫人(李霍爾和艾爾頓強還寫了一首耶誕歌『Merry Christmas Maggie Thatcher』來揶揄她老人家)強勢取消政府的產業補助、減少不必要的福利支出、實行產業私有化的政策,在英國各地引起了大規模的勞資對立與罷工示威,李霍爾把一個藍領階級出身的男孩探索自己的過程,擺在那個工會高喊「我為人人、人人為我」(『Solidarity』、『Deep into the ground』、『Once we were king』)的時代,強烈地對比了團體利益、普遍價值與個人主義間的扞格摩擦,那種困頓與辛酸也更被突顯了。
音樂劇運用歌曲清楚地表達心境的優勢,給李霍爾運用得好極了,在男主角比利發現好友麥可扮女裝的華麗段落『Expressing Yourself』(If u wanna be a dancer, dance; If u wanna be a miner, mine; If u want to dress like somebody else, fine, fine, fine…What we need is in-div-id-ual-ity)、比利與芭蕾老師威金森太太唸信段落『The Letter』(In everything you do, always be yourself, Billy; And you always will be true)、比利在皇家芭蕾學院面試最後的自述『Electricity』(Like electricity, electricity, sparks inside of me; And I am free, I am free),一再地強調不要畏懼做自己、讓自己自由的信念,似乎讓男孩渴望從社會價值與「正常定義」中脫身的心理歷程,更為清晰動人。
艾爾頓強的曲寫得動聽極了,李霍爾的詞既生動又感性(情節的改編調整-特別是結尾,還有強化舞台上的夢幻特質,李霍爾的改編簡直完美),原本意興闌珊的我,一開場還被穿著礦工服及警裝的人物、刻意跳得一團混亂的芭蕾女孩,還有十分不容易聽懂的英格蘭北方腔調弄得不太愉快,但漸漸越來越被吸引,甚至最後毫無反抗力被強烈地撼動了。
然而,這整齣戲真正最具奇觀效果,並主導著所有觀眾目光與情緒的卻是那個十來歲的小演員。
「舞動人生」於去年首演時,劇組一共找了三個十來歲的男孩輪流演出比利這個角色,主要就是因為這角色的吃重壓力,一週八場,實在不是一個小朋友可以負擔得來的,然而經歷了許多小插曲後(還曾一度三個小男主角都染上了流感),前陣子原卡斯中只剩下了連恩墨爾還在演出,而幸運地,我所觀賞這一場表演,演出的正是連恩墨爾。
連恩墨爾其實是原卡斯中三個小朋友裡長得比較沒那麼可愛的一個,不過他卻是最像「比利」的一個。連恩出身於英格蘭北方的一個藍領階級家庭,在愛上芭蕾之前,他也曾學過跆拳、踢踏舞等,八歲時他發現了跳舞的天份,被送到芭蕾學院學習,曾經在劇場中擔任背景表演舞者,在「舞動人生」選角時意外地被選上。或許是因為他原本就是北方人,所以故事人物的口音他無須揣摩便自然無比,所以他也被選為舞台劇的原聲帶配唱。
不只是口音與歌唱上的優勢,連恩的舞蹈簡直就是令人嘆為觀止,他的那股自信與優雅,混雜著孩童的青春俏皮,還有角色所需的某種憤怒與激昂,全都在變幻莫測的動作中表露無疑,高難度的翻、轉、跳與飛(吊鋼絲),再加上出色的舞台效果,觀眾彷彿都掉入了那個角色最深最深的心理漩渦中,完全無法自拔地沉溺在夢境裡,忘卻了身邊的世界,忘卻了自己。
連恩的天才還展現在於他自然、毫不誇張做作的表演上,在這個你說不定已經無法記起自己在腦袋想些什麼的年紀,他的大將之風與真情流露(當他笑的時候,你會以為他是真的笑場了,然後才發現其實不然;而如果你坐得夠近,你甚至可以看到他在好幾場戲中真的哭紅了眼眶,而那種情緒的飽滿度,可不是閩南語劇裡那些水龍頭小演員可以比擬的)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只看了前半場,我就已經被他完全征服了,崇拜得無以復加,當中場休息我溜出去吧檯喝杯飲料時,看到了他親筆簽名的海報正在販賣,我二話不說就掏出錢買了下來(一路辛苦帶回台灣後還用同樣多的錢裱了框,如圖)。
謝幕時果然,全場的觀眾報以起立鼓掌,感謝他帶給我們這難以形容的震撼與感動。
而我則意外地發現,前一夜與這個下午,兩齣既可愛又成熟的音樂劇,竟然各佔勝場地平分了我的熱情與感動,讓我整個人完完全全地浸泡在狂喜與感傷的美好回憶中。
「舞動人生」在今年的勞倫斯奧立佛獎中,獲得了最佳音樂劇、最佳編舞、最佳音效等大獎,三個原卡斯小男主角也共同贏得音樂劇最佳男演員殊榮。目前「舞動人生」正在籌畫做適當的調整,將要進軍紐約百老匯。
顯示文章地圖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