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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時光》：三個夢

在《最好的時光》第一段「戀愛夢」的尾端，侯孝賢導演用了我所能想像最通俗、最乾淨的方式，為這個簡單無比的愛情故事作結：老掉牙的悲傷情歌與細雨中的牽手。而侷傲的我，卻目不轉睛地緊盯著銀幕，莫名其妙，淚水剎那間就在眼眶裡打轉起來，然後止不住地一波接著一波湧出，直到我無法自抑地抽搐起來．．．

搞什麼鬼，自以為已經世故得足以看破愛情的迷霧，自以為已經老練得能夠摸清導演的技倆，卻還會被這日劇、韓劇、台製偶像劇已經用爛的老梗舊招，搞得情緒起伏、滿臉爬淚。

我甚至還提心吊膽地害怕起，那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經過的叫客車，或是導演無情的淡出，會遏止這動人情緒的蔓延。究竟是怎麼了？是我太久沒接觸那類販售廉價眼淚的愛情劇，還是我太過想念《戀戀風塵》《童年往事》時期的侯孝賢電影呢？

我想起了石黑一雄今年的小說作品【請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中，那個嚴肅神秘的法國「夫人」，在無意間看到了陶醉在歌曲「請別讓我走」中的女孩時，難掩悲傷，眼中噙滿了淚水。

她所悲傷、哀嘆的，是一個永遠不會再回頭的年代，一段只活在記憶裡的美好時光。

或許我這麼說，實在是過分膨脹自己的感性，也低估了導演的能耐了。在「戀愛夢」中，侯孝賢的長拍與長鏡頭，捕捉了反覆又再反覆出現的細節關注與人物動作，在不動聲色間，賦予了影像細膩的時間流動感，而兩個演員間對手戲，超乎想像的自然生動，加上導演毫不拘泥地拼貼再現那個時代的音樂，讓觀眾的情緒非常輕易便能涉入其中，讓每個影像似乎都能成為自身記憶的投射。

這樣精巧的細節重覆，同樣也運用在第二段「自由夢」中。而相較於「戀愛夢」得輕盈寫意，「自由夢」則顯得沉穩厚重許多。侯孝賢延續著他在《海上花》中冶鍊純熟的美學技巧，讓他的攝影機，無論步調或姿態，都仿效著演員收斂緩慢的細部動作，去迎、去送，或是靜靜地凝視。就像是密封加壓下的醬汁，這刻意以默片方式呈現、帶著距離感與疏離感的故事，它的張力與感染力，竟然就慢慢地濃稠了起來。到了後半，反覆一再出現的瑣碎細節：穿衣、攬鏡、洗臉、喝茶、點燈．．．甚至是每次淡出的全黑畫面，都吸附著飽滿的戲味，都帶著化不開的感情，而無論是舒淇難忍心酸的質問與哭泣，或是最後讀完信後的木然，也在看似平靜無波的情節表面下，有著令人震撼的洶湧波濤。

而幾乎在看電影前就已經可以想見，以2005現代為背景的「青春夢」，會是這部電影裡最不受青睞的一段。而確實，「青春夢」裡的陰冷、紛雜、邊緣與不太時髦的憂鬱感，並不容易讓影迷接受。我開始懷疑，作為一個成熟理智的創作者，侯孝賢導演與他的編劇搭檔朱天文，應該不可能沒有意識到，「青春夢」會是這三段式故事中最難引起共鳴的部分，然而，他們卻刻意地將它擺到了影片的最後一段（連官方海報都用了這一段的畫面），也是最容易決定觀眾主觀好惡、甚至影響整部片評價的關鍵地位。究竟是為了什麼？

然後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地方。創作者以片名《最好的時光》作為三段故事共同呼應的中心，卻用「夢」來為這三個段落訂下標題，而這三個「夢」的意義則各異其趣。「戀愛夢」的夢，似乎是一種觸手可及的美夢，想要追尋的東西，是如此的單純平凡，但那最好的時光，握在手裡，卻真實得幾乎感受得到重量。

「自由夢」的夢，則是個遙遠的幻影，有著雄心壯志的男子盼望著家鄉掙脫殖民桎梏、重回祖國懷抱，送來迎往的女子渴望著離開青樓、找到終身依靠，耗盡了人生最好的時光，等到的卻只有滿腹的辛酸淚水。

到了「青春夢」，那個「夢」就幾乎看不到追尋或是夢想的意含（片中男女都正值青春，而且恣意地宣洩青春），反而有著一種渾噩、迷惘、虛無的感覺，彷彿青春只是一場夢，一場重播又快轉的半昏迷狀態。

在這個時代裡，愛情，沒有性別、沒有定義；自由，飛散在空氣裡，存在於每一口呼吸；這理應是「最好的時光」。但是，青春卻反而迷失了。

侯孝賢導演先是給了我們一段可以抓住瞬間的最好時光，又讓我們看到，盼望與等待那最好時光的壓抑糾結與悲傷，最後，我們終於看到了在這片土地上所可能曾經擁有的最好時光，然而，失落感卻變得更重更深．．．

這時，「戀愛夢」的印象，已經變成了一個多小時前的記憶，那種簡單的滿足與快樂，似乎也已經隨著那個時代一去不返，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光影。或許，就只有那個夢樣的光影，才是真正的「最好的時光」。

於是我也更明瞭到，我的淚水，究竟是所為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