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NYC Rockfeller Center的那棵神木)
匆匆一個學期即將過去,興奮地眼看期待的唯一即將到來---我呼喚山,山願來,我便駕著SUV往山走去---惟喜悅之中不免有一絲不捨:C教授的課將要接近尾聲了。
上課的最後一張投影片是他的得意之作,一種新的半導体能帶結構,可以做成性能絕佳的光子偵測器(photo detector),只是目前材料科技還跟不上這個構想,大家都還在等。
「所以說,各位,工程師才是最偉大的,絕不要低估他們,作一個物理學家需要的或許只是極端聰明而已,那只是第一步,不過就是讓你出幾篇讓人覺得你的確很聰明的paper罷了。至於真正要對人類的生活產生衝擊,你需要那些至少和你一樣聰明的工程師---我是指真正頂尖的那種---來實現、克服真實世界中數之不盡的災難。」我想到當初來學校參加open house時,他也是系上派出來吸引大家就讀的活招牌之一,三分鐘的演講終了時他說:「你們要考慮的只有第一流的研究,至於純物理或應用物理的分別,那不過是瓜分預算與權力的手段而已,那是法務和會計部門的事,至於大自然本身,並不會做這樣的區別!」有時候這會讓我想到廣義的「天地不仁」的概念。
對於常被人視為目中無人的物理學家來說(我對這點另一番解釋,有機會再談),這種真心告白委實不容易,在我的求學生涯裡尤其少見,物理學家哪怕偶爾有自我解嘲或謙退的言語,都比較像是張忠謀學著古裝劇的臣子雙手打恭向北作揖說:「法律人是相當危險的人物哦!」會引得滿屋子台大法學院師生一臉不是滋味的轟笑---哦,差點忘了,張忠謀也曾是頂尖工程師。
C的課結束讓我鬆了一口氣,我望著四週,足以容納200人的劇場型教室只剩八個人:台上的C,前方的助教K,助理N,一位來旁聽一整學期的別校教授X,以及我們四個同學(另兩位今天蹺掉了,不曉得是因為今年第一場雪還是什麼原因)。想到開學那兩週學生人數至少是現在三倍,就不免有一種浩劫餘生的唏噓。
我記得到期中考時班上就只剩下六個同學了。是這門課沒內容嗎?我想那別校教授就不會風雨無阻的來聽整整一個學期;是不精采嗎?嗯,義大利人熱情有勁的舞台表演少有不生動精采的。
那麼,是因為不有趣嗎?Well, 至少C自己不可能這樣認為,他常在上課上到一半說”Now folks, we can have some fun!”
噢,也許這就是問題所在。
(日本群馬縣水上溫泉鄉雪景)
每次,上課的投影片一張張講過去,往往每到十或十五分鐘,C就停下來口唸上述那句咒語,台下的我們便如臨大敵似的趨身向前唯恐聽漏了接下來的東西,因為這表示他又從中得到什麼靈感,要丟問題來給我們討論了。
這些問題有些是理論推導的細微轉折處:「所謂的電子在能帶間的直接躍遷(direct transition)究是不是真的”直接”?若不是,背後採用的近似(approximation)是什麼? 」或者是物理實況的想像:「在大於絕對零度時,電子分佈如果不處於平衡態,那麼「擬費米能階(quasi-Fermi level)」這統計量有什麼意義---給你們一點提示,先想像自己電子,處在一個像足球場那麼大的空間,四週滿滿都是和你一模一樣的傢伙!」也可能是一個單純的工程問題:「我記得那年夏天,某某人(我懷疑根本是他自己)在貝爾實驗室的meeting裡,不經意提出這個Cleaved-coupled cavity laser的一個天缺,頓時讓前一天在記者會上大出鋒頭的高層和被視為曠世天才的發明人如墮冰窖,你們告訴我這東西在原理與實際上有什麼缺陷?為什麼這麼天縱英明的點子最後沒辦法廣為應用?」
這些問題並非事先準備好的,而是講到一半忽然得來的靈感(因此助教也救不了我們),問出問題之後他會得意地踱步,彷彿再三玩味著,同時賊弍兮兮地瞅著台下,然後才對助教說”Let’s give them 3 minute!”---這就是此題分組討論的時間了---時間一到,助教便選某一組某一位同學上台,講解給大家聽。討論時間從三分鐘到七分鐘不等,視困難與複雜程度而定。被點到的人十有八九仍不曉得該怎麼答,但也只好硬著頭皮上台拿起粉筆胡扯,這時候C會好整以暇地坐在台下,不時打斷那可憐的傢伙並提出他的評論”OK, he is getting close”然後繼續用問題引導你下去; 如果你開始在黑板上表演起猴戲(也就是陷入數學迷宮),他便說“Give me more physical insight, you need no equations for this”; 有時候大家的想像力超出他預期,他說“Well, this is not exactly the answer I’m expecting, but I like your insight”別只是得意,這時他會由此拉出另一個問題要你回答;再不然當你覺得大概安全了,他會轉個彎說“Close enough, but you can still do better”再繼續就你的回答追問下去。當然也有「一擊中的」時候,這時他會從椅子上跳起探出雙臂呈大V字,像是義大利廚師嚐到上等橄欖油或culatello火腿,高興地彷彿親吻撫摸你的雙頰般吼道: ”That’s it!”
但最難堪的情況(which was not rare at all),是c教授會在你講到一半時,轉頭往後面問其他同學”Now folks, he is making a serious mistake”,這時C又回過頭對台上說”don’t take it personal,we are all learning from your fall”(台上的人心想:你他媽的C…),續問”who can tell me where he went wrong?” 然後台下那群慶幸不已、感到無比安適的傢伙們便開始七嘴八舌地熱烈討論起來,留一個可憐的傢伙在黑板前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這一題在他看來非常淺顯,台上台下的人卻都一臉茫然,C會非常不耐”You have all the stuff to answer this, if you really understand the physics, you can tell it in seconds, folks!”這時他可能發現發下去補充資料大家都沒讀,氣得說”Today I am shocked, negatively shocked, I hate to be so blunt, but you are insulting yourselves!”有一次大家剛寫完他出的作業(一週一次),待會兒下課要交,通常這代表前一天沒人睡覺,課堂反應因此非常遲緩,既答不出,也不若平常一樣不斷提問,C很洩氣地說”It seems that I’m talking to a black hole, or a black body without radiation”這一切評論,對於那些向來自視甚高,通常只接受讚美與崇拜的同學們來說,只能說是情何以堪。
通常一次上課會有六到八個問題,所以每個人都輪得到。對一個英文與專業都還有弱點的學生---也就是我---來說,壓力更是大到難以想像,每到週三週五的早晨,我的胃就開始痙癵,真的是生理上的抽痛哦!上學途中我不斷給自己找理由,說服自己下午絕對有比上課更重要的事情得先處理,或者今天要教的內容我在台灣就”摸”過,就算沒摸過也不至於太難(哦是嗎?),況且,反正,他投影片都有印給大家,自己回家念就好---你從小學到現在為止不都是自己念,從來沒在甩老師們的嗎?
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我咬著牙硬著頭皮踏進教室,提心吊膽上完整整一堂課,滿心期待不要被助教關愛的眼神捕捉(有一陣子我觀察發現,只要那天穿的正式顯眼一點,就會中獎,所以愈穿愈邋蹋,但隨著班級規模漸減,直到人數小於問題總數時,也就沒差了),熬過兩小時的課(表定只有一個半小時,但C是義大利人)出得大教室,感到撲面而來的泌涼空氣,心底便不自禁湧起一股最真誠的讚嘆: 幹!好在今天沒真給他蹺掉!
(圖說:紐約布魯克林Peter Luger的Porterhouse牛排,看來有點髒亂,但實在很有味道---就像城市本身)
我幾乎可以肯定,這些問題與答案是課本上沒有明說的,甚至於,若非是像C這種在第一線創造著歷史的科學家,也無法在課堂上提出來刺激學生、逞其腦力與想像。而我們都曉得這訓練彌足珍貴,因此最後留下來的六個同學很少缺課。
或許是因為歐洲人的關係,C在言談間自然流露出不同於美國科學家或工程師的人文氣味。他一點也不忽視語言或文字精確的重要,對於期末報告,他甚至把英文的流暢、精確和可讀性列為給分標準之一,「不要以為你們是科學家,只要把物理搞對就不必要求語言文字,至少在這這裡不行,because I am in the old school, because science is all about communication!」 還有一次他試著引導我們聯想到過去曾討論過的一個問題,那和面前的問題在觀念上是共通的。他說:「你們都相信自己很Intelligent對吧,那試著聯想一下之前的東西,別忘了,intelligent這個字來自於拉丁文inter(之間)-legale(聯結)---義大利文實在悅耳--- You must be able to connect the dots, that’s what intelligence is all about, folks!”
無論我是否在台上順利答出他的問題與緊接而來的詰問,或者在第一時間茫然無頭緒,在討論的過程裡,似乎漸漸能一步一步地抓到一些「什麼」。我發現身邊的同學,”好像”每一個人都比我聰明,”大概”都比我專心,”肯定”是比我認真、更有底子,而且來自不同領域各有專長,從他們身上我學到的不下於老師的投影片。
即使曾經深為語言所苦的我,在學期中後段也日漸摸索出應對之道。之前參與討論總是慢半拍,因為我得花比別人更多時間來了解C提出的問題,當美國同學滔滔不絕講述他的觀點和想法時,我雖然不盡同意,甚至另有想法,卻往往因信心不足而未能果敢地提出來反駁他,有時候問題不交分組討論,C直接要我們搶答,眼睜睜看著自己因為害羞而讓別人搶先一步把自己得意的想法講去,卻只能在台下幹的要死。終於受不了後決定先說先贏,哪怕一開始講的不完全、不正確,C還是會一步步引導你的思路,助你找到答案。或者儘管我語意模糊,他也不願錯殺忠良,會說:我想你的意思是bla bla bla…於是答案輪廓逐漸浮現,而我臉上的笑容漸增。至於當初是不是真有那意思,不必追究了。
妙的是,當你的羞怯之心漸棄,潛力或腦力便能像張無忌的九陽真氣受乾坤大挪移一般鼓盪而出,思路和語言也變得靈活,不等助教點名,也敢搶先一步說:「這是我猜的啦,但在有外加電場的情況下,三顆電子要有躍遷的臨界能量是不是應該減少?因為電子可以直接從電場偷能量來用,不必依賴高能入射粒子給予他足夠的動能?」”That’s it! Well, not exactly right, but pretty close.”這時候心中快意豈是一個「爽」字了得。
最重要的是,這門課帶我認識的不只是最前端的物理與應用,或一流科學工作者和教育者的風範。真正讓我認識並思之再三的,是那個叫「自我」的東西。對長久以來自負與自卑交集,專注與旁騖並進,徘徊在學術和應用的選擇間的人來說,這樣的課程讓我日漸清楚自己的優勢與不足。說來反諷,那種三分鐘或五分鐘的”簡單”問題,也就是通常大家都會,或只要專心聽講就能解答的東西,我的反應常常慢了半拍,而一到七八分鐘等級的難題,C會特別強調”use your imagination to see it”時,每個人既有的基礎相對便不再那麼重要,當放鬆心情不必搜索枯腸時,往往是我較有機會脫穎而出,(略為)感到得意的時機。只是,擊出頭一支二壘安打並不足以取分,在不斷making guess的過程裡,還是得靠學理深湛的印度同學補強那些我沒想透徹,或根本算不精確的部份,直到C終於說”That’s it!” 為止。我能抱怨什麼呢?過去,靠一點小聰明或瞬間爆發的意志力,而僥倖獲得許多令人眼紅的好處的人終究是會遇到瓶頸的,但我還是慶幸,能在用盡那些寶貴直覺(insight)前發現這事實(阿不然你以為自己是天才嗎?),但願紮實地念幾年後,能補起那些讓人最終飛的更高更遠的肌肉。
所以我不能再寫下去了,學期結束,但期末考還沒,C給了每個人不同的研究主題,我們得寫出一份十五頁的報告來解答他提出的疑問(他自豪地說:別浪費時間google他們了,這些問題我自己也不曉得答案),每個人有各自的參考文獻,他幫每個人找出最關鍵的兩篇,同時在圖書館裡幫每個人保留重要的參考書籍,至於剩下的得靠自己,不准寫信問他,因為他正在羅馬度假。
下課後同學們互相比對各自的題目,每個人似乎都更喜歡別人手上的,恨不得交換。我拿到的尤其無聊,簡直是要把整學期的書重讀一次才行,此時靈光一閃,我們會心一笑,難不成這就是義大利式的「因材施教」?也或許,這正是他替我們苦心累積的「資本」,以作為日後「自由」創造一切的基石。
(全文完)
(Peter Luger的開胃菜,蕃茄與洋蔥---略顯怪異但有道理的搭配)
對,圖和文章並沒有correlation---even a monkey can t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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