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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位朋友的電子信件裡發現其用字習慣上一個微妙的轉變，那是佔兩人間話題裡最首要的"吃"字。

近來的信件裡再也不見"吃"字了，倒不是因為國難當頭，世局動盪，我倆不自覺刻苦自礪起來，而是被"喫"字取而代之。猛一看那不過是個筆劃複雜些的同音同義字，不僅難寫，還容易念錯－－－這樣用字或許會顯得稍有學問，但我卻相信他不是個好賣弄之人。

是什麼原因造成這樣的改變我倒未曾求証，卻覺得不妨胡亂一猜，聊以自遣。

先看「吃」字，此乃”口”部加上”乞”字邊。大凡人餓而食之，理所必然，饑之甚者，食料當前必傾身趨附，以口就食。不得，其聲嗚嗚然，其色淒淒然，搖尾乞憐之貌畢現，至於下焉者，則嗟來之食亦不見拒，唯食爾，謂之乞兒媚行亦不為過。

「口」「乞」式的進食，基本上只滿足了動物們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這類動物生命的義意多半只在於「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也就是說:活得下去，又能傳宗接代就心滿意足了。食物充其量只供維生之用，填飽肚子，靠一系列生化反應轉成能量而已，一種有自覺的食文化幾乎不存在。

反之，不只在食物的調理與味覺上得到滿足，文明開化的社會裡一定講究吃相，要求食的禮儀，食物的標準，甚至推及到道德倫理，而會有「不食嗟來之食」或「義不食周粟」之類教訓。

此時若再只是以「口」「乞」名之，恐怕就不免顯得力有未逮且引喻失義了。

「口」與「契」的吃，從物理皮相上來看，表示食物的尺寸能與口相契合，否則不得其門而入。這點自然讓人聯想到刀工的重要，子曰:「割不正不食」，意思就是說，你這東坡肉不按規矩切成方眼塊大小，放陶罐裡經七七四十九小時煨到酥爛的話，老子是絕不動筷子的---當場鼓弦而歌之，三月不知肉味給你看。

跨過入口的門檻，這些食物還得經過味覺的考驗。柏拉圖的「理型」世界未必存有一盅「佛跳牆」正版，但就像希臘人替這世界發現視覺上的黃金比例，食物的精粗美惡也會存有幾個標準，毋庸定於一尊、牢不可破，卻不能不有自恰的內在邏輯與和諧。

「契」還表示「合」，食物不只該合乎味覺裡美與善的準繩，籍由食物，循著口舌與味蕾的管道，人類得以與大自然交通。最美好的食物總是充份反應地方的物產風土，自然環境與人文背景。講求「不時不食」的食客更能感受到時令季節的遞嬗，將品賞的滿足絲絲入扣地嵌合於時間與空間交織而成的座標系 裡。

最後「契」字又有「約定」的意思，與口相契的食物必然是真誠不欺，每一次享用都能帶來恒久不變的滿足，絕不辜負。

朋友是名震中外的美食家，畢生埋首於藏諸名山之業，第一種「口」「乞」式的「吃」，於其人自不足取，唯有食物到了與口相契，與心相印，在入口的一瞬讓人能夠與天地四時感通合一，方才值得一喫。

當然啦，也可能只是他換了一種選字邏輯不同以往的某注音輸入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