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小野
有一天我和二姊正在討論現代人凡事都以功利為出發點,每件事都講求有沒有用?能達到什麼效益?如何能擊敗對手?我語帶批判,站在一旁的經濟學家大姊理直氣壯的反問了我一句話:「請問,功利有什麼不對?」
我一時語塞。一直以來,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姊弟倆是無法對話的。我們來自同一個強調「工作第一」和「生產至上」的窮困家庭,脫離窮困力爭上游是我們家共同的目標,唯一的方法就是讀書至上,考試至上,工作至上,連休息、睡覺都帶著罪惡感,更別說吃喝玩樂了。凡是聯考不會考的科目,包括音樂、美術、工藝,甚至體育,爸爸會搶著替我們完成相關的功課,為此我還常常和爸爸抗議,因為我很喜歡自己畫圖和做工藝,也喜歡音樂。
有美術、文學天份的大姊說她小學畢業那一年,就已經看清楚自己的家庭不能給她多餘的資源和支持,她決定放棄對美術、文學的愛好,埋頭苦讀教科書,拼每一次大小考試的分數,她從不會分心去關心身邊其他事物。她明知道自己數理最弱,還是去讀了需要大量數理知識的台大經濟系,然後出國深造,繼續攻讀她並不喜歡的經濟,因為「經濟系」聽起來「很有用」。她將這個「經濟系最有用」的觀念徹底貫徹到下一代,兩個孩子也都讀了經濟系。從公務體系退休後的大姊,生活藉由畫國畫、寫書法、上英國文學作品賞析來打發。她很滿意這樣的人生,該有的都有了,人生很圓滿,請問,功利有什麼不對?
大姊的口氣似乎有點生氣,對我這個愛唱反調的弟弟感到不解。
是的,在這樣一個資本主義高度發展的社會,功利的觀念和行動是無所不在的,對我而言更是不陌生。從事電影工作時,我的筆記本上寫的都是每一部電影在每一家戲院的每一場的觀眾人數,那是我用來說服老闆投資下一部電影的根據。對我而言,人只有兩種,「會」走進電影院的觀眾和「不會」走進電影院的觀眾。
從事電視工作時就更功利了,人也只有兩種,「有」購買能力的人和「沒有」購買能力的人。電視節目只要做給「有」購買能力的人看,因為電視節目是為廣告客戶做的。這些功利的理由我都懂,但是我更明白電影和電視存在的價值和目的,當然不止這些數字而已。一但違反了某些核心價值,我就會立刻遞出辭呈。
在一場關於台灣電影未來發展的演講會上,一個來自高科技製造業的投資者列了一個表格,表格上將幾位老中青三代導演分了等級,票房一億元以上的,票房五千萬元以上的,還有票房一千萬元以上的。不管這些導演是先來後到,或是拍了多少部電影或是擅長拍那一類電影,對習慣加工製造的經營者而言,生產後的利潤才是重點,導演只是協助生產的工具罷了。人,只是生產用的工具,利潤,才是最後目的。
輪到我上台演講時,我只是淡淡的反駁說,那些被列在同一個等級的導演其實是完全不一樣的導演,而且電影不只是製造業,它比製造業複雜多了,它涵蓋了各項藝術,能反映社會心理和集體情緒。
就是因為長期在這樣充滿了競爭和功利的行業中工作,我才更加明白「過度功利」的危險。它將使人徹底成為「可用」或是「不可用」的工具,人與人的關係只存在一種行為,那就是交易,買賣過後,用過即丟!人也將失去做為工具和生產之外的所有可能性;每件事物也都會自動轉化成在市場機制中的精準數字,每件事物也都將失去了做為商品數字以外的任何價值和意義。
功利的基本原則只有利己,沒有利他的可能,這就是功利所造成的社會最大的危機,功利的極至,只有埋葬社會的正義和公平,只有視道德和倫理如糞土。
一個不懂得利他的社會,就不會有人與人之間真誠的相互扶持和關懷,也不會有那麼多自動自發的善行和義舉,更不會有那麼多非營利組織和各種社會運動的誕生。公民社會的形成是靠著公民自身的自覺和利他的思想,藉著大家關懷公共議題,關心整體社會的未來發展,社會才有可能會更進化和進步。
所以,你問我功利有什麼不對,對於個人,我無話可說,那只是個人的選擇。但是當整個社會、家庭、學校、企業都瀰漫著功利思想時,它將使我們的社會失去更多更珍貴更核心的價值,也失去了成為一個更進步的社會的可能,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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