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J的先生生長於一個經濟優渥的大家庭中,公公亦長得體面俊朗,兼之能言善道,任何場合皆可談笑風生,交際手腕一流。故J的公公未退休前,可說是廣結四海,政商名流絡繹於家中。
記得當年他們的婚禮是在自家的宅院舉行,席開百桌。司儀是當時的一位市議員,市長亦親自蒞臨致賀詞,場面頗為風光。可是結婚的第二天J的先生就必須出國去參加一個預定的會議,所以J就先在婆家住一個禮拜,等先生回來再返回北部他們自己的窩。
新嫁娘總不好意思睡得晚,J常一早就看到公公由外面走進,神情愉悅的跟她打招呼。剛開始J想:難怪公公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每天都這麼早出門去運動!可是幾天下來,J發現晚餐桌上永遠沒有公公的影子!剛開始以為公公應酬多,等疑問解開,倒教J驚訝得不知如何是好?
原來J的公公在外另築香巢已多年,並已另有了一個私生子。所以他早上是從「那一個家」回來上班(公司與家相鄰),而下班則又回到了「那一個家」。
更令J驚訝的是婆婆對公公仍是體貼有加,關懷備至,只不過她的噓寒問暖往往換來的是一臉不耐或冷言冷語。可是J的婆婆在傳統婦德教育下,還是儘量去做到她認為妻子應盡的責任。譬如J的公公上完班都會先回家洗個澡,再過去另一個家,J的婆婆只要看到先生進門,就會趕快幫他拿內衣褲、放洗澡水。有一次J跟婆婆說讓她來弄就好了,結果J放好水之後,婆婆仍不放心的又進浴室去試一下水溫,才又出來喚J請公公洗澡。
就這樣,新婚的第一個禮拜,公公婆婆之間的點點滴滴J了然於胸,卻又深不以為然。當時只覺有滿腔的話想對先生說,有滿腹的疑問想當面跟先生問個明白。好不容易啟程北返,在車上J就迫不及待的把一籮筐的疑問拋了出來。J開口的第一句即是埋怨先生:這麼重大的事為什麼在婚前她竟不知?第二個即是擔憂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風流,小的焉有不「學而實習之」的道理?
就在車上,J的先生手握方向盤,眼睛緊盯前方,嘴裡吐出的卻是至今仍讓J記憶深刻的一段話:
大概十歲左右,我就不再喜歡回家了。放學後總是流連在外,能玩多久就玩多久。因為回家總會看到一個父親要我稱她「阿姨」的女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塗蔻丹的腳大剌剌的翹著。而母親呢?總在廚房油頭垢面的忙著。最令人看不慣的是那個女人並不避諱在我們面前對父親做出種種親熱的舉動,當然最令人氣憤的是,父親竟也不顧慮我們的感覺,而處處呵護配合她。雖是小小年紀,我也可以感受到母親的那份隱忍和無奈。
終於有一天哥哥忍無可忍,和阿姨起了衝突。正值青春期的哥哥血氣熾旺,一把抄起三角矮凳朝那個女人扔了過去,對方霎時頭破血流,大呼小叫奪門而出。
也許是父親也意識到自己的兒子長大了,分寸總該有的。於是從此不再帶女人回家,可是也從此這個家只成了他上班的休息站,或是讓他對外證明自己也是一個有正常家庭的男人的一個地方。爸爸的情人換了幾個我不知道,但是最後他倒是定下來了,也有了另一個兒子。這樣一個不正常的家庭我實在是難以對人啟齒,不是我故意隱瞞,而是我連想都不願意去想。我只是心底暗暗發誓:將來我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再嚐到同樣的苦果。
一番話,將J的埋怨與不安一掃而空,望著前面快速輾過的路面以及望不到盡頭的高速公路,J開始覺得未來的家庭生活將會如此刻車子的運轉般,輕巧而順暢的鋪展開來、、、。
但是,進入婚姻生活的頭兩年還沒小孩時,J對先生的晚歸只可用「坐立難安」四個字來形容。當然公公的外遇也一直是J潛意識裡的陰影,她一方面認為自己應該信任先生不會如此,但另一方面又覺得類似的事「好像」遲早會發生,自己必須有一些因應措施以及心理準備。所以當時的J一方面告訴自己不要「無中生有」,但另一方面J也常藉機對先生來個「耳提面命」。J並不清楚當時先生是不是知道她的擔心,她們之間並沒有很認真的把這份情緒攤開來談,公公的外遇事件就像是一個地雷,夫妻倆都小心翼翼避免去觸及。
後來有一次J的先生帶她參加一個飯局,是公司主管請一個日本客戶。席中唯J是女性,不,應該說J是唯一的女客人。因為這一個小房間裡塞了一張大圓桌已略嫌擁擠,卻來了四位青春貌美的女經理在服務。用「青春貌美」來形容,是因為當時的J雖也只是二十五、六歲的少婦,但是神情行止和那四位「經理級」人物比起來卻是凝重呆滯得多了。她們的手輕盈靈巧,舉杯、倒酒、夾菜、持羹,熟練而優美。身段更是柔軟,肩膀要靠不靠的,臀部與男客人的大腿若即若離、、、。一張艷紅如玫瑰花瓣般的小嘴把全桌的客人招呼得風雨不透,就連日本客戶有意味的「虧」,她們也都能面不改色的接招再出招。
J只能感嘆:野花果然比家花香!此時此刻若男人對自我和家庭的責任感不夠穩固,則當然是逐香而去了。
從那次以後,J就不再參加先生的任何飯局,圖個眼不見為淨。她只覺得如果多年的相知相交,雖平淡卻深刻的夫妻情分,都抵不過幾個鐘頭的鶯聲燕語;也無法在酒足飯飽之餘讓男人起了「該回家了」的念頭,那,也就罷了!
沒想到結婚才兩年的J當時竟這麼「看得開」!可見公公的外遇確實讓她心中有了一個巨大的陰影:當「心」留不住時,「身」也無須勉強了。但也促使J對先生下了一個通牒:你可以選擇背叛,但你絕不能欺騙!
J記得當時先生給她的回答只有兩個字:「放心。」
孩子出生之後,先生對孩子的呵護及照顧的確讓J的一顆懸著的心逐漸放了下來,而J的先生也似乎要把童年所享受不到的父愛,加倍傾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看著先生寵孩子愛孩子,幾近全然的對待方式,一種「瞭解」的感覺也慢慢的在J的心中浮現了出來。
原來先生的內心深處對親子之愛是如此的渴求,自童年起即無法去愛上一代的失落感,是如此綿綿密密的被交織在心底,他無力扯開,也不知如何去扯開,多年來只知掩蓋、藏匿。直到自己的骨血喚他一聲「爸爸」,原以為幾近失血的父性才重新有了活水源頭的灌注!
伴著孩子這一路行來,當J的先生越能從孩子身上嗅到親情的馨香,越滿足於自己所營造的家,他對J的公公在言語態度方面就越顯軟化、溫和,父子間的距離似乎不那麼明顯了。
J最後告訴我:真要卸下先生自童年起就慢慢發酵的「父親缺席症」所造成的陰影,其實,孩子就是最有效的心理治療師了。
(投稿於91.04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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