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珍珍
記得有一天，一位法國神父將閻伯伯送來我們醫院－當時的天主教博愛醫院，據神父說，閻伯伯是一位老兵，也是一位獨居老人。因此，神父常去探視他，關心他，才發現這位老人，經常腸胃不適，又不願看醫生，自己亂服成葯。在神父的好言相勸下，才勉強答應來醫院。經過一系列的檢查後，內科醫師懷疑他得了胃癌，等切片檢查報告送來後，證明醫師的診斷是正確的，而且胃癌已到了末期。
起初，閻伯伯被安置在四人房，他的行李中放了一把把的人參鬚，就像嚼檳榔一樣不停地嚼呀嚼。雖然每天多次為他清理床單，但是床上總是找得到散落的人參鬚。後來整個病房，因著他的入住而難以維持整潔。當時，『乾靜整潔』正是博愛醫院的美名之一。由於他性情剛烈，怎麼好言相勸都無濟於事，可能他自覺身體虛弱，且深信人參能養身補氣，人參也就成了他的安慰劑了。我不明白為什麼他買的是人參鬚，而不是一般的人參？而且我也沒見識過這種吃法．當時他真是我們病房中的頭號「頭痛人物」呀！
閻伯伯沒有家人，除了神父，沒有人來探望過他。那時，不像現今的醫院，住院病人總被要求，要有家人或看護陪著，以減輕護理人員的負擔。記得當時我正負責管理內科病房，按本性，我真想離他遠遠地。但是內心深處，總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喊著我，那是我信仰中的耶穌基督，聽到祂告訴我：「你為我小兄弟所做的，就是為我做．．．」於是我的心被融化了，我盡可能地去接近他，關心他，與他話家常，將我的耐心，和我所學的「同理心」發揮到極至；加上所有護理人員受教會醫院精神的熏陶，都能發揮大愛。奇蹟終於出現了，一位剛烈的老兵，變成了溫良的老人。
雖然那時台灣還沒有提倡「安寧療護」及設置「安寧病房」來照顧癌末病人，但是我們已為閻伯伯提供了這樣的照顧。因為在他越來越虛弱之後，我們將他搬到一間單人套房，讓他能在一個較安靜、舒適、並且更隱私的環境中被照顧。醫師尊重病人的意願，也沒有為他做一些祇會增加痛苦，而已無補於事的化療。我們給他的是一種身、心、靈全人的照顧，除了緩和她身體的不適及疼痛外，他被照顧得就像是自己的親人一樣。
由於他沒有家人，於是我扮演起家人的角色，每天為他清潔身體。有次在我為他洗臉時，他突然老淚縱橫，我問他：「怎麼哭了呢？」他說：「我十七歲離家，至今除了我母親，沒有人曾為我洗過臉，你使我想媽媽了!」閻伯伯從未問過我姓什麼？叫什麼？只聽大家叫我「姆姆」，他卻從此叫我「媽媽」。我常開玩笑地告訴朋友說：我有一位75 歲的兒子。雖然那年我才35歲，這也算是付出後得到的回饋吧？那時，「耶穌會」有幾位外籍修士在新竹做「生活體驗」，他們得知閻伯伯需要協助及關懷，於是修士們每週數次來為他洗澡、按摩、聊天、逗他開心…。這時，閻伯伯覺得好溫馨，好像天主一下子賜給了他好幾個孝順的兒子，你能看到他滿臉的滿足感，而聽不到他病重時的呻吟聲。
一天，他突然拿出一塊刻有「愛心可嘉」的小金牌要送給我，不知他是請誰去幫他訂製的。別看他外表剛烈，內心卻非常敏感、細膩、懂得感恩，還能知恩圖報，使我感動萬分。其實醫院是不能私下收病人禮物的，但是為了維護他的自尊心，避免他生氣，我將金牌收下交給了院長處理。後來聽院長說，在閻伯伯去世後，她將小金牌退還給了榮民的監護人。但是在閻伯伯的遺囑中，他捐出了一部份遺產給醫院呢！
記得閻伯伯要走的那天，我從教堂的主日學回到醫院，看到閻伯伯呈現昏迷狀態，呼吸變成一抽一抽的潮式呼吸，我知道，他的時刻到了。為了陪伴他善終，我留在他床邊念玫瑰經，並不時在耳邊告訴他：「閻伯伯，不要害怕，若看見耶穌來帶你，就平平安安地跟祂去吧！」我不確定他是否聽到我的話，於是我靠近他耳邊，叫了一聲：「閻伯伯！」，只見他全身抽動了幾下，好像要回應我，我繼續在他耳邊說了些安慰的話，當我每次叫「閻伯伯」時，他都會全身抽動幾下。這時我確定，他是聽得到我的聲音的，也證實醫學上說的，人死的時候，聽覺功能是最後才喪失的。
閻伯伯的彌留時間佷長，但我直覺他過不了那晚。於是我最後一次為他擦澡，將他的皮鞋擦亮，西裝、襯衫都備好。到了晚上我已精疲力盡，我請護士代我陪著閻伯伯，我回房去休息一會兒；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驚醒過來，直覺告訴我：他走了！果然不到一分鐘，護士來叫我，告訴我，閻伯伯走了。那時已是夜裡兩點鐘了，我急忙趕到他房間，看見他靜靜地，安詳地躺著，已不再抽氣了。他好像不要我看到他斷氣？所以故意在我離開他的片刻悄悄地走了？記得那晚的值班護士，正是閻伯伯最喜歡的一位，我們一起為他做最後的護理，我低聲告訴閻伯伯，我們要為他換上漂亮的西裝，這才發現，那套西裝穿在他身上似乎大了一碼，因為那時的他已是嶙峋瘦骨。但是我能確定的是：他走得很安詳，他沒有全身插滿醫療的管子，而是擁著滿懷親情般的關愛和滿足，跟著耶穌去了天國。如果他對此生有所遺憾的話，我相信在他最後的這段住院期間所獲得的，應該可以彌補一些了吧！雖然這已是30年前的事了，但我仍記憶猶新。
反觀今日，有多少子孫滿堂的長輩，能有兒女為他們送終呢？又有多少為人子女者，能陪在父母身旁為他們送終呢？常聽人悔恨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由於我以前的工作性質，常可看到一些長輩們被遺忘在安養院裡，既使他們有的已經失智了，他們還是渴望親情，他們常會摸著門窗往外望，讓人看了心疼呀！當有親友來訪時，雖然他已不記得那是他的什麼人，但是他都會喜出望外。如果你有父母健在，我恭喜你！那就把握當下，好好孝敬他們罷！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