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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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感想未必一致，有人著眼於此，有人著意於彼。《紅樓夢》內容豐富，讀者注目之處各有不同，那是理所當然。即以此書價值而論，有人認為「富貴無常，情海無邊」，令人可自書中悟出，勝過千萬哲理規箴。有人則認為書中無透露了封建時代貴族與農工的差異，那些真相才是《紅》書的最大價值所在。

作者自是不管後人評價，他顯然只想對數世榮華終於敗亡做個自傳式的紀錄。透過這些紀錄，吾人窺見任何一角一方，據以評說，並沒什麼不可。《中國文學發達史》作者劉大杰，從「偏社會主義觀點」來論，謂其價值在於暴露了諸多封建制度下不合理的貴賤懸殊、無情義的搜括剝削、社會低層的困苦卑微。我們不得不承認，他是用心良深，相當客觀，率直指陳，且就書中敘述為論基，算是值得重視的說法。

第十六回，趙嬤嬤形容江南甄家：「憑是世上有的，沒有不是堆山積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而賈府呢，連大小ㄚ頭都錦衣玉食。第六十一回，柳家的說：「你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飯來張口，只知雞蛋是平常的東西，哪裡之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ㄚ頭姑娘)，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也就罷了、喫膩了腸子，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第八十三回，周瑞家的引述外間歌謠：「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那麼，金銀財寶從何來？不外是莊園佃戶做死做活，將收成雙手俸上，莊園主人的想法很簡單：「這一、二年裡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逢上荒年，農民賣產賣女，賣產換飯吃，賣主人家為婢。第五十三回，描寫黑山村佃戶烏進孝到賈府繳租：「今年年成實在不好……九月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賈珍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銀子來……你們又打擂台，??是叫別過年了。」其實，不但過年，連平日吃喝都像過年。

至於賈府中人交官攬訟，盤剝放利，等如尋常事。這家幾百人口，是萬千窮人供養的。《紅》書作者的紀錄，恰好為後世讀者提供給扇門，看進門裡，封建時代的弊病特別醒目。對照台灣昔日，也極類似，直到日劇時期，台灣的地主仍在百般壓榨佃戶，賣產買賣女的情況一點不稀奇。有的佃戶，繳穀時，雙手緊捏袋角傾倒，握住兩把米，待將米袋拿回家，抖出那兩把米，積少成多，好歹多活幾天。地主則完全不必工作，往往用幾袋米就可以買一個婢女。連雅堂先生嘗喟嘆：「刻薄成家，理無久享」，證諸古今許多大戶起落，允當斯言。

賈府的敗落，不單因刻薄奢費而然，原因很多，一文論不盡的。劉大杰提醒讀《紅》書者不應「只注意鶯鶯燕燕的熱鬧場面」，此話確有道理。他又為金釧、鴛鴦等女孩叫冤，謂為「少爺們的犧牲品」，這一點倒是有商榷餘地。


原載《台灣日報》台灣副刊，二○○○年八月十七日

收入《千杯千日酒》〈未來書城，二○○三年五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