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盛也,爾心肝軟,不夠奸雄,做小太保,莫使得啊。
那時候,我讀初中二年級,經常結群成黨與「仇人」打架。打架的地點,若非雙方特別約定,否則泰半在火車驛前、廟前、戲院前,在這些地點打架,一來顯得較有「氣魄」,二來較容易引起注意,「出名」得快。
母親第一次見到我穿「吊襠褲」,沒說什麼。在民國五十年代,穿吊襠褲與當小太保同義,在我鄉新營,小太保也叫「竹雞」,沒有人稱為「流氓」,流氓二字相當嚴重,坐過法監、警監牢獄的人,才會被叫成流氓。小太保當然多半是初中生、高中生或小學畢業後就種田做工的人。打架時,頂多頂多亮出童子軍刀或是那種用小鋼鋸磨成的單刃刀,外加棍棒、拳頭。
我個子小,初一量身高,一百二十八公分,可是打起架來不會輸別人很多。所謂不會輸很多,意思是還是經常打輸,通常,為了面子問題,我們同黨同群的人在打過架後討論,只使用「大勝」、「小勝」、「不輸很多」三種詞句。
有一次,我又「不輸很多」,臉上差不多每一個部位都被打腫了。母親從洗衣處奔回家,仔細檢查我的身體,接續的問:胸口痛麼?腹肚痛麼?大腿痛麼?頭呢?頭痛不痛?我一概搖頭。母親未替我敷藥,只交代么弟幫我洗臉,匆匆忙忙趕去洗衣服。
母親幫很多人家洗衣服,也幫婦產科醫院埋衣胞,衣胞,閩南語讀如國語「威」字的閩南音。她日做夜做,父親流浪四方,很少返家,我有五個兄弟,沒一個敢管我,因為我是家中唯一的讀書料子,我天生繼承了父親閒散的個性,但在學校中,只要稍微努力一點,輕易就可以拿到獎狀,小學畢業考試,我只認真定心了幾天,就把那些天天乖乖讀書的同學擠落到獎牌一邊,我拿的是全校畢業生第三名「家長會長獎」。母親很在乎這個獎,對我特別期望,我在家中的地位也自然高出兄弟許多。
兄弟管不了我,族親也管不了我,我年紀小,輩分大,四十歲左右的表兄弟與我同輩,而年紀大過我、同我的人必須叫我盛叔,侄子當然也不可能管叔叔。真正管得住我的人是父親母親,父親天生是個適合當「羅漢腳」的人,遊府吃府、遊縣吃縣,我混小太保時,他不知浪跡何方去也。母親疼我像心肝,她不打罵我,只在那次「不輸很多」後吃過晚飯,才對我說:盛也,爾心肝軟,不夠奸雄,做小太保,莫使得啊。
我心肝軟,是實情。往往,我在打架時敗陣,就是因為對方是我表兄弟的甥、侄,或是我同學的朋友,或是我朋友的同學、親戚,我下不了手。可我是知道的,人類打架時,心軟的人一定會輸給心硬的人,這道理拿到美國、日本去也適用。
年紀輕,名字中又帶個「盛」字,盛字之上是「敏」,我是家族中敏字輩最得寵、最有希望光耀門楣的人,而我之所以混小太保,卻與這有關連,我家窮,父祖曾大富過,我多少心中有些不甘願,不甘願被父親拋棄,不甘願母親受累做苦工,不甘願族親欺侵我家田產,不甘願被嘲笑是貧家子,因此,我開始動拳頭表示我心中的不甘願,我彼時認為,只有拳頭棍棒最適用於那些欺、騙、諷我的人。
母親的話,不適合我的個性,我敏捷聰慧,我年輕氣盛,所以,依然結群或單挑打架。
打架是有章理的,在那樣的年代,講究的是人數相當,棍刀相當,除非已經開打,否則不可以從背後偷襲對方。然而,我所深信的章理在初中三年級時被打破了。那一年,我十五歲,夏日炎炎,我黨與彼黨約在新營大道公廟前對打,開打後不久,對方有人突然拿出一把長刀,我大叫:不可以,不可以。拿長刀的人跑向我,用長刀削斷我手中的木棍,接著用長刀刀背狠狠擊打我背部,我暈倒在地,醒來時躺在大道公廟的護龍房間裡,護龍就廂房,廂房裡有很多神像,我看著想著,想起我的契父玄天上帝爺,我是玄天上帝爺的契子,正正式式拈香叩頭拜認的契子,母親每天都會檢查我身上是否帶著上帝爺的香火袋,她說香火袋可以保平安。我摸摸香火袋,母親的話像廟中的香氇,輕輕飄升到腦海;盛也,盛也啊,爾要做讀冊人才好,爾做小太保,莫使得,爾心肝軟,爾不夠奸雄啊......
於是,我收心定意,向我黨眾人正式告別,我只用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讀書,就順利考上第一志願的高中,新營中學。
高中三年,母親一樣辛苦工作,父親行蹤不明,而我則一直打不開一門「孤寡」的心結,功課成績不好。我不再混小太保,但對於母親說的「真正的太保是王得祿」這句話也不甚理解,我是個小鄉小鎮的大孩子,平日讀的課外書無非是《三國演義》、《水滸傳》、《儒林外史》、《紅樓夢》......,以及司馬中原、朱西甯、段彩華、盧克彰、臥龍生、海明威、傑克倫敦等作家的作品,對台灣歷史只了解一些些,鄭國姓故事當然知道,日本據台故事當然知道,許多鄉野人物也當知道,但不知王得祿是何許人。
母親不認識半個字,她學會「一」這個字,還是向我兄長的子女學的。她當年只解釋:王得祿有志氣,有志氣的人要做真正的太保,王得祿是太保,做小太保是沒志氣的。她是如此推理,我點頭,但不懂。
寒暑輪番來去,春秋幾度轉回,我當了兩年大頭兵,苦不堪言,我斬釘截鐵立意要使母親償願,我退伍後只埋頭讀了三個月,就擠進大學窄門,我讀東吳大學中文系,中文系出路不好,卻是母親完全沒有意見,她說:盛也,讀爾自己的冊,莫管什麼系,阿母都順爾,但是,到台北,自己要細心,爾心肝軟,台北人較奸雄,莫使得自己受人欺壓太甚。
我來到台北,在民國六十年代初,鄉下人進城,吃虧好似稻子吃田水,我逐漸發現,即使自己無意去惹別人,也會到處碰見「仇人」,原因不明,反正我唯一能明白的是:此地不是新營,是台北。台北,台北終究還是教會了我一件事,那就是我狠下心學會了使自己心肝硬一點,我依然不夠奸雄,我身內有父親的血,父親只是愛閒散,愛閒散的人不可能奸雄待人。然後,我思想起父親為我取的名字,我經常這麼想:也許他並無意要我敏捷聰慧,因為字輩是祖先排定的,但他大概希望我「盛」吧?
不年輕了,我,可是我告訴自己,活在台北,必須氣盛,我從未以盛氣去凌人,也不想做王得祿,因為我知道母親真正的意思只是:做人要有志氣。她知道王得祿,大約便是從祖先那裡聽來的故事,而她覺得自己最心疼關愛的兒子應該有志氣,做小太保太可惜,如此而已。
當年與我一起混小太保的人,其中有一個,我替他收屍,在監獄的行刑室裡。他是乞食婆的兒子,他曾經和我打遍新營,所謂打遍新營,可不是表示「無敵手」,打遍就是到處打,至於打贏打輸,過去的事了,陳年老事不提也罷。乞食婆的兒子被槍斃那年,我甫自大學畢業,他有一個妹妹,此外別無親人,我趕去領屍,他的手緊握著,我只看了一眼,立即眼淚雙行落下,他手中握著的是玄天上帝爺的香火袋,我當然一眼可以認出來,露出一點點,我也認得出來,那種香火袋,我在身上帶了三十多年。我很少落淚,但是,乞食婆的兒子一生只有我這個朋友,從童少年起,大約全新營只有我不嘲笑他,他活了二十八歲,他殺過不少「仇人」,他是我鄉老輩口中的流氓,而我當年宣稱「退黨」之後,他也沒來拖我繼續下水,他從未欺壓過真正善良的人,我極肯定可以證明這一點,以我的名字作證。而至今我仍念念不忘這一點--如果當年除了我之外,還有些人,例如老師、朋友、同學、新營人......能夠對他付出一點點愛與寬容,或者最低限度莫嘲諷刺激他,可能他不會走上無尾巷。
在台北的巷中公寓裡,我經常半夜寫作,我不是個活在過去的人,但是過去的事活我心田。林秋田,乞食婆的兒子名叫林秋田,我寫過他的故事,<十殿閻君>一文就是為他而寫,後來,國立藝術學院汪其楣教授採用為《人間孤兒》一劇中的片段劇本,演出時,我靜靜坐在台下,我真是強忍眼淚。當夜回到家中,我對著桌上的稿紙發愣,稿紙邊有許多行事紀錄,某月某日應到清華大學演講,某月某日應到師範大學演講,某月某日應到福華飯店二樓接受雜誌訪問,某月某日應到元穠荼藝館座談......我動不了筆,原本我要寫一篇當年在新營混小太保的文章,而我只能對著稿紙發愣。
經常我會對著稿紙發愣,這些年來,母親一直不太贊成我熬夜寫「作文」,在她的觀念裡,大學畢業了還寫什麼「作文」?我對她說:我是在讀冊啊,阿母不是希望我做讀冊人嗎?母親說:盛也,爾心肝不夠硬啊,演講能賺若多錢?別人請爾,爾就去,爾身體堪得起麼?
你唸得起嗎?你這個乞丐的兒子!小學老師是這樣對林秋田罵的。我恨透了那個老師,他總是找林秋田的把柄,我總是心軟幫林秋田,例如背誦課文,小學五年級國語課本第二十一課<武訓興學>,林秋田背了好多天都背不好,老師就每天點名要他背誦:「莫嘆苦,莫愁貧,有志竟成語非假,鐵杆磨成繡花針,古今多少奇男子,誰似山東堂邑姓武人,武先生--」我在隔桌低聲提示:「單名叫作訓」,林秋田照唸:「----兄弟早死父母又不存,飢----」我又提示:「飢寒交迫難度日」,林秋田照唸:「----沿門托貮受苦辛----」我再提示:「武先生,做乞丐」,林秋田照唸:「----有深心,他見邑人知識淺,少年失學是原因,常恨自己力薄家又貧,那有金錢辦學校,教育清寒子弟們----」可是任我提示許多回,林秋田仍然背誦不全,我呢,老師打林秋田也打我,我作弊,挨打應該,不該的是老師用刻薄話罵林秋田:去當小太保好了,你和楊敏盛都去當小太保好了,你這個乞丐的兒子,不學好,將來也做乞丐!唸不起書就不要唸!
我夠聰明,我能唸,從「莫嘆苦」唸到「但願養我志,何須養我身」,一口氣唸完,老師考不倒我,但林秋田被改調到非升學班去了,這非升學班即是後來所謂的「放牛班」。
我曉得林秋田不是偷懶,他很認真的唸書,是老師嚇壞了他,我每次見到林秋田被點名站起時手腳都在抖,他和我私下互相溫習,背誦得不錯,一旦被老師叫到,就忘了怎麼接課文了,忘了這句忘了那句,接不下時我幫忙,他還是發抖,又忘了。
我忘不了啊!將近四十歲了,兩紀年過去了,卻忘不了,忘不了那個老師的語氣......忘不了林秋田最愛唱的歌<孤女的願望>,民國五十年代,陳芬蘭的成名曲,歌詞起頭是:「請借問路邊的田莊阿伯啊,人在講繁華都市台北自何去」......忘不了母親的話:莫使得啊,盛也,爾心肝軟......忘不了很多昔日的人與事......也忘不了我的小太保時期。當然我更忘不了母親當年對我的特別寬容寵疼。
母親知道我如今有「出名」,她卻從不對我說,她只向鄰居族親說。
坦白說,我在繁華都市台北十數年,見過太多流氓了,各式各樣面貌的流氓。有時候,我提起筆,我自問:當年若是母親打罵我,放棄我,我繼續混小太保,如今會是如何?----我自答:也許會成為足智多謀的大流氓,專門以天生的敏捷聰慧去對付那些不仁不義黑心肝的人,並且用那些黑心肝人的錢去辦學校,只收窮人子弟入學,我會請聘有愛心有耐心,學問好不好沒關係的老師,如果老師對學生說任何刻薄話,我會不惜單挑與他打架,而,不論我打輸打贏,這個老師必須解聘,一毛錢我都不給他,他若來硬的,我不會怕,因為是個聰明多計的大流氓----。
母親即將過七十六歲生日,我思前想後,沒什麼好禮物可送她,她也不在乎做壽。就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母親打電話給我,她和以往一樣叮嚀這個叮嚀那個,掛了電話後,坐在書桌前,我狠下心把「十萬火急」的一些約稿擱下來,我要特地寫一篇向母親祝壽兼謝恩的文章。現在,文章寫好了,公寓中不知第幾層樓傳來歌聲,是潘越雲唱的閩南語歌<心情>,我聽著聽著,二十多年前的人與事又在腦海中轉啊轉,這首歌歌詞不錯,有一段恰合我意:「心情親像一隻船,行到海中央,海湧浮浮又沉沉,就是我的心情。」
原刊《聯合副刊》一九八九年七月二十一日
收入《心情兩紀年》〈聯合文學‧二○○三年三月‧初版三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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