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真武殿寄名歸屬為上帝爺的契子,是在我六歲那年,由祖父做主。
祖父似乎無法使用童稚聽得明白的語言告訴我原委,我兀自發問:契子是什麼?祖父祇是說「做上帝爺的契子,你就不會常常生病。」然後,他要我與他一起跪在供桌前的拜墊上,同時用手指輕敲我的頭,這意思很顯明,老祖父嫌厭多嘴好動的小孫時,通常以這種方式提醒該要正經了。
我真是很正經地學樣舉香,香腳齊眼眉,祖父不出聲地念著,正前上方的上帝爺一腳踏蛇一腳踩龜,穿一件繡金線的紅衣。我心中有很多說不出口的疑問,祖父不時瞟我一眼,他的心思我清楚得很,這種地方這種時節,輕視不得,若是失了再三叮嚀過的分寸,敲在頭上的說不定會是甘蔗頭,雖說祖父平時疼孫子疼得不在乎鬍子被揪痛。
供桌中央的香爐烏烏亮亮,飄散的香煙偶爾阻擋了我的視線,我很想將上帝爺的臉看個仔細,幾次挺直上身還是看不確實,上帝爺的臉好黑。祖父的臉也黑,我問過他,他呵呵大笑,說是日頭最愛種田人,曬黑表示健康。可是,我天天在日頭下跑跳,卻經常生病,祖父認為這是由於未得上帝爺庇佑,不但要趁早寄名在真武殿,還得吃香灰。
乞香灰很簡單,祖父接過我手上的香,連同他拿著的,一束插進香爐,掏出一張紅紙,從香爐裏抓一把香灰,包好,面對上帝爺拜一拜,在我頭頂上空筆劃一圈,這就可以當藥吃了。
向廟公捐過香禮,廟公給我一個香火袋。祖父總算又有了笑容,他牽著我跨出大門檻,到燒金亭燒化金紙,認契父的儀式至此全部完成。大約是為了獎賞我的知禮,祖父為我買了一包糕餅,他難得買零食給小孩。
祖父很喜歡我一口答應回家立刻吃下香灰,他摸摸廟們兩旁的石獅子告訴我,他像我這年紀時就見過石獅,一公一母,腳踏方孔錢得那隻是公的,腳抓小石獅那隻是母的﹔兩隻石獅都張著大嘴,嘴裡有石珠。祖父抱著我,他要我伸手探獅嘴,石珠滾動了,他指指石獅底座上的一行凹刻小字,我完全不認識,心裏祇記掛著以後能不能少吃藥不打針。
藥還是得吃,讀初中的大哥堅持。祖父堅持也得叫我吃香灰,他的理由是,如果他七歲那年出麻疹時沒有拜上帝爺做契父,並且吃下上帝爺的香灰,說不定已經入土六十幾年﹔而既然當年曾祖母的誠意可以感動天,他的誠意必然也可以感動神。祖父看著我喝下一碗香灰水,搖搖頭,他說他不懂為什麼學校裏不教示學生敬天信神?
祖父過世,是我讀小學三年級那一年,算不清曾經吃下多少包香灰,父親也記不得,他忙著看顧水田,沒時間去真武殿。我總算讀了些書,認識了真武殿石獅底座上那一行字﹔經常我想起祖父,我有些懷疑,我每次都恭恭敬敬地喝下上帝爺賜下的靈藥,可是每次生病都躲不掉要挨打一針﹔我不可能懷疑祖父,就如同從未懷疑過古早年代裏活過來的老歲人,我懷疑香灰。我身高剛好夠得著伸手探獅嘴,石珠滾過來滾過去,我渴望問祖父,他小時候吃的香灰是不是比較好?我也渴望念出那一行凹刻小字給祖父聽。祖父呢?祖父為什麼離開他口口聲聲捨不得丟下的憨孫?祖父躺著,穿著黑色的清朝衣服,許多人抬著他上山頭,祖父為什麼聽不見我叫他?祖父為什麼不聽我念?我看得懂「戊子年桂月吉旦立」,我還是願意聽話喝香灰水,我照樣會答應敬天信神……祖父呢?祖父卻已不在石獅旁邊。
一歲復一歲,未曾我遺忘了上帝爺。香火袋恆常在上衣袋中,上面的墨字祇剩下模糊幾撇。祖父沒留下什麼,一張紅眠床,收拾起來鎖在廂屋裏,楠木交椅殘破了,不知置放何地,真正與我與祖父密切相關的,祇有這一個小小的布袋。小香火袋的紅絲線與紅麻布完全褪色,周緣綻破,那一年我十七歲。大哥並不嘲笑我,但他以基督徒的身分勸誡我,他聲言上帝祇有一個,真武殿裏那一個是迷信的產物,祇有耶穌基督才是真神。我望著大哥,大哥的臉有點像祖父,祖父也曾為大哥祈禱。大哥發燒,祖父用手杖打父親的肩膀,憤怒地責備說不該為了省錢、忙事而耽誤孩子的病,然後背起大哥到鄰村敲醫生家的門,我抓住祖父的褲子,夜好沈沉,寒風中,祖父不時拍拍大哥,口裏叫著上帝爺保佑啊,憨孫,你熱不熱?憨孫,不要睡著了,憨孫喔,阿公要打你!愛玩受風了,你看看喔!……打針吃藥,大哥退燒了,祖父這才想起大哥同樣該寄名給上帝爺做契子。大哥不多病,他拒絕和我一樣聽命祖父。
我拒絕聽大哥的說法,我按照祖父的膜拜方式,向上帝爺乞了一個新的香火袋。我坐在真武殿的石獅旁,我知道吃香灰沒有用,我已是高中生,可是我真實無法忘記祖父對我這個憨幼孫的疼愛記憶,祖父與同床九年,他不在乎我把腿擱在他身上,他牽著我認識了村裏的一切,他教會我跪拜祖先,他不允許大哥打我的臉,他說要看著我長大娶新婦,他答應我活到九十九歲……大哥不明白香火袋與祖父之間的牽連。
祖父的第十回祭辰過不多久,我離開故鄉,在澎湖服兵役,身上依然帶著香火袋,我藉著壯膽。營房附近是墳場,野狗的眼睛在暗處裏成了兩點綠光,崗哨旁有一座尚未立碑的生壙,許多個夜晚,我獨自看著四周的林投樹玄想。生壙是個八十歲老人的日後埋身地,老人幾乎天天來查看,我很強烈地覺得他與祖父很相像,黑黑的臉,起皺的手,花白鬍子,灰布衣,差不多一樣﹔他對死亡看得很開,卻又明顯有好幾樁事情放不下心,他擔心兒孫,擔心花生田,擔心自家的漁船。祖父也是這般,祖父病重時,總是定定看著我,我身子不強壯,祖父三番兩次告訴父親,他最擔心這件事。那個驚心的日子,我由學校跑回家,奔到紅眠床旁,祖父喘氣急促,右手指一指父親指一指我,眼淚停在眼角,然後,手忽然放下,我呆呆地注視祖父的臉……祖父的臉有小黑斑,生壙主人也是黑斑布滿一臉。
與八十歲老人聊過幾回,他瑣瑣碎碎地說著,走反亂、大戰爭、旱荒大水、古早人、討海日子、憨兒孫……憨兒孫!與祖父相同的口音相同的語調,他說,傳子傳孫一世人,人生代代交香火,如此而已……
退伍後,我按照村人老例得去禮拜契父,告知托庇平安之外,同時再換一個香火袋。真武殿的廟門廟柱翻新了,石獅移動了一點,從燒金亭走到石獅旁,我近乎習慣性地伸手探獅嘴,奇怪,石珠不見了,我問廟公,廟公告訴我,幾代人撫摸了一百年,石珠小了,搬動時竟然掉了出來,跌破了,沒辦法再復原。祖父該會懊惱,我知道祖父會怎麼想,我問過祖父,為什麼獅子口中要有珠子?他很快就回答,叫獅子嘴裡含著珠子,這才不會咬好人,……我不曉得祖父是否真這樣以為,可是我寧願相信他說的話不全然是哄騙。
我捐了香油錢,廟公答應請人打造新石珠,祇不過石珠若要塞進獅嘴,必須雕得小一點。我是真心不願讓祖父難安,他的名字就刻在廟內的木柱上,他會看得見石獅﹔他一直要子孫做好人,他愛敘述一個古早時代的石龜精故事:有一隻石龜,在荒郊野外,沒有人獻香火,牠到處咬人,咬好人,瘟疫過後,大家集資蓋了一座簡陋的小廟,供奉上帝爺,因為祂收服了石龜,石龜在祂腳下,從此不再害人……我是不免心中有些左右,為什麼在祖父諸多的故事裏,妖怪總是喜歡吃好人?祖父直到上了山頭,都沒有很明白地解釋這一點。
大哥極不贊成做祖父口中的好人,他認定祖父勞苦一輩子,一輩子都在吃別人的虧,祖父恆常對醫生彎腰說小心話,脾氣惡劣的醫生責罵祖父迷信那些骯髒如土的香灰,七十歲的人就那麼將就陪笑臉﹔祖父對待兒子嚴厲,卻眼睜睜看鄰家人將牆籬築過我家的地界﹔祖父──祖父的作為,大哥瞧不順眼,大哥說,人的臉上生出老人斑之後,腦子裏的東西就不再活鮮。卻是我心中深印著祖父臉上的斑斑點點,一斑一點經常化作夢中祖父的一笑一言,憨孫,憨孫,憨孫,夢中的呼喚十分遙遠。
我與大哥之間的距離愈見遙遠。大哥結婚,我陪著走進基督教堂,為了我頸上的香火袋,他居然可以跟我翻臉,我無法想像他究竟因何容不下我信的神。祖父自承不懂大哥的想法,但是祖父從來沒有強制命令大哥吃香灰。我取下香火袋,嚴肅面對與我契父同稱號的神,我突然很想告訴大哥,祖父其實很寬容,他並不頑固,而且我衷心甘願學祖父做好人。
並非我不能了解當好人得失去一些不太要緊的尊嚴,我久矣生活在大都會,這裡的人有太多與我不相等的價值觀念﹔二十三歲那一年,我踏出村門,跌跌撞撞幾回,就全然明白都市人的內外一切,我慶幸自己成續了祖父那種老於世故而不輕易扯破顏面的性格,祖父說過,看穿都市人很容易。
容忍大哥,我是情非得已,可是我曾經為了都市人嘲笑我的香火袋而動氣,我承認太空之類的科技,我家中裝有最好最新的除濕機錄影機,我卻無法同意端坐在家鄉的上帝爺代表迷信。祖父沒有留給我什麼信仰理論,村人有的信基督,他門上教堂,我問祖父,是不是西洋人也有個上帝?祖父笑了,一慣他是那麼寬心的笑,祖父說,憨孫,對呀,西洋人也有個上帝,那語氣等似說,隔壁人家也養豬和雞。
我愈來愈少回故居,我甚至請母親代我乞換新的香火袋,香火袋附在家信中寄了來,黑色塑膠皮面,金色的字,字沒變,一面寫著「新營真武殿」,一面寫的是「北極玄天上帝香火」。我已三十多歲,我仍舊時常記掛著當年祖父指著香火袋上的字而我一字不認識。
我指著香火袋告訴兒子,爸爸是上帝爺的契子,爸爸的祖父也是上帝爺的契子,兒子不懂我的意思,我無法使用童稚明白的語言說清楚原委,他兀自發問:上帝爺?什麼是上帝爺?我望著兒子思考,祖父怎麼應付我的?祖父拍拍我的頭,憨孫,阿公帶你去拜拜,你就可以看見上帝爺……我是認真在想,祖父的祭辰快到了,也許,我該帶兒子返鄉,這小小子頑皮一如我當年,雖然不多病,可是祖父應是會樂意他的曾孫寄名歸屬上帝爺,請母親做主吧,母親的年紀已同等祖父當年,她對真武殿的禮儀熟練得很。
原刊:《人間》副刊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六日
收入《綠袖紅塵》〈前衛出版社‧一九八五年九月〉〈後轉未來書城‧二○○二年三月〉
選入:東吳大學國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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