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先生被扛上六甲鄉赤山岩山頭,臨覆土之際,四個孝男密圍在壙旁,萬年板已在壙底,綑索卻還在幾個土公手裡,不敢放鬆抽出,因為那四個兄弟各自請來的堪輿家意見相左。
壙不深但很寛,堪輿家都捧著羅庚,有的說應該對正墓碑,有的說應該偏西一點,有的說應該偏東一些,有的說應該近乎橫平墓碑……,這樣可以蔭二房,那樣可以蔭大房,如此可以蔭三房,如彼可以蔭四房……。事先大家同意的好時辰將過,仍未得結論。
沒有人肯讓步。大理石陰雕字的四尺碑,塗金的「周公諱福全佳城」數字,在近橙色的天光下,醒目耀眼。土公們握著粗麻繩蹲踞,抽煙,他們都多拿了一分白包,所以只偶爾嘀咕︰「到底要不要種?不種就扛回去。」
當然不可能扛回去,天下無此理。四兄弟寧可放棄好時辰,堪輿家用那種同行之間的起碼禮貌議定,既然吉時之內毫無轉圜餘地,不妨另行參詳他日覆土。
周福全足足躺著曬太陽浸月光三天,孝子賢孫三親六戚及堪輿家們再度聚在壙旁。經過商量,決定的處理要項是︰萬年板正橫,與墓碑左右兩側一線平行,頭位東,腳位西,佳城四周城牆加高一尺,由人丁最多的三房領先覆土,次序是大、二、四房,至於墳頭,至少須高過墓碑兩尺……。「上理想是這款,」四個堪輿家一致看法︰「四房都蔭得到,都不會受沖,」而且,地勢原本自北而南緩斜,「睡東西向,好眠,子孫當然平安。」
唯一的問題只是佳城城牆要不要擴大。加高一尺是公認的好,但二房的堪輿家主張順便擴牆,他以手上的黑傘指指前方,前方有小小山,有大水塘,「若要包山包水,牆寛一點,抱得著,更好。」
好時辰去一半,土公們說,再不種,大把大把的香也壓不住怪味了。二房的堪輿家嘆口氣,搖搖頭,揮揮手,於是一切按規矩進行。
一切做工還算順利,但周福全的幾個孫子接連患了毛病,有的感冒,有的發燒,有的作惡夢亂喊,有的走路時仆倒,周福全的二媳婦甚至自言多次夢見大倌擰她耳朶說︰「包山包水有錢財,為什麼不做?」
為了做不做新牆,四兄弟在公廳說話。那佳城早就建成,其時周福全尚在世,老大據此論理︰「阿爹生前看過的,他真心恰意,現在動牆,拆撞推敲,會吵著阿爹。」老二卻堅持父親託夢必定要緊,小孩子們生病,就是父親在提醒警告。老三老四無意見,只說這一陣子人人都累疲,生病作惡夢,自是難免,勿須大驚小怪。老二不服氣,放狠話要僱人打牆擴新,且由四兄弟分攤工錢。老大火大了,一杯茶潑向老二的臉,然後拍桌,然後互罵,然後丟茶壺,然後摔椅子,然後動手,然後動腳,然後雙方的妻加入混戰,然後----。
此後,周福全的大子二子經常提到財產分配不公平。三子四子與他們的妻也抱怨父親給的房屋比較差,再者,長孫如子分得財產,晚幾天出生的二孫為什麼沒有?公廳照理由大房掌管,為什麼其他三房的人得輪流抹掃?當初墓地營造,二房為什麼藉口手頭不方便,少拿出一部分的錢?……。大房養的雞走失了,為什麼懷疑四房的人?二房的小孩為什麼時時打三房的堂兄弟姐妹?……。
周福全的一個同輩老友出面與四兄弟搓圓仔。五人圍坐八仙桌前,長輩兀自講了些諸如「墳地好不如心地好」、「現時已經受庇蔭,莫望祖先望兒孫」之類古早話,四兄弟猶嚷叫不休。長輩準備放棄搓揑,起身欲行,瞥見一把亮亮的菜刀,想叫已來不及,一股熱血噴上臉,慌亂中又聽到多聲慘呼,他掉了柺杖跌身在地。
周福全的老友與大子被扛上赤山岩山頭,距他入土約三個月。周福全的二、四兩媳因丈夫入獄,目前仍在守活寡,而對於何人先動手殺大哥,兩媳一直意見相左,彼此應答從不寛言,怨恨很深。
一九九五.七.二十六
收錄於《五花十色相》,九歌出版社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