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裏的居民第一次痛下決心要整治急水溪，是在民國四十八年。根據小城公所的檔案資料，那一年八月大水災過後，總計急水溪拖走了五百頭大小肥瘦不等的土豬、四十甲半人高的甘蔗、六千隻番鴨水鴨、二十甲綠頭殼的稻子，另外，有四個吃稻米長大的人正好趕上農曆七月打開的鬼門關，其中包括一個學業成績很好的小學生，依照許多父老的說詞，水龍王不識人，否則這聰明的小學生保不定將來能唸上大學，甚至當小城代表賺大錢。
事實上，當年的整治急水溪大計，之所以猛如過山風地展開，卻又驟如西北雨地收停，正是與錢有關。臺灣錢固是淹脚踝，小城居民可硬是彎腰撿不到足夠修堤的錢。當然，這並不表示小城很窮，事實上，樓房一年比一年多，人們一年比一年吃得好，街道更寛了，寺廟翻新了，神誕做醮沒有一次不熱鬧，魚菜市場沒有一天缺過貨，喜慶宴客擺出三四十桌酒席是尋常事，出殯行列裏有十輛電子音樂車演奏最新流行歌也不怎麼稀奇；而，事實上，直到民國六十九年，修堤的錢仍然沒有著落。一樣的月光，一樣地照著急水溪，一樣的流水，一樣地流過蔗田豬舍鴨寮，要不是那年九月下了幾場罕見的大雨，急水溪差點再度改變了安樂的世界，居民很可能不會注意到，什麼時候溪畔變得如此的擁擠？
小城代表們多半是聰明的小學生出身的，雖然事業各有專攻，平時各自經營雜貨店、碾米行、酒家、茶室、當公司工廠顧問、當寺廟佛堂董事，忙得熱乎，但是九月那幾場大雨總算澆涼了賺大錢的腦筋，同時很快地發現，被農作鴨群擠得成了蛇扭形的急水溪，非得痛下決心整治不可了。
修堤大計猛如九月颱地展開之後，籌款的速度快得令居民的嘴巴張開兩寸，半分鐘之久還合不攏。有人以小人之心揣測，縣裏急急撥下經費，似乎與選舉有聯繫，可是代表們以君子之腹否定這類謠傳；有人以細民之知猜度，某議員的大舅子的朋友的親戚，好像包了一些工程，可是議員們以大人之量澄清這類風言。於是，作業立刻起始，堤線立刻定案，徵地立刻進行，並且立刻遭到叫人傻眼的難題。
問題出在徵地。由於小城居民很少曾經到過大埠去長期闖蕩，因此出門在外碰得一臉紅橙黃綠藍靛紫的機會不多，也因此保有小城人的那種小聰明，徵地的難題就出在小聰明上頭，圍溪築堤必然會損及養鴨戶的權益，必然會迫使蔗田停耕，必然會造成飼豬者的困境，必然會公價收購私人土地，那麼，當事人不趁此做一筆生意，必然對不起妻子兒女。
就為了鴨戶豬戶田主地主的妻子兒女，代表議員廠商官員們祇好暫時讓急水溪繼續七彎八拐地流下去，流著流著，而日曆掛在牆壁，一天撕去一頁，真叫人心裏著急。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六十九年悄悄過去，急水溪畔的鴨兒仍舊悠然自得地將頭伸進水中，呷呷追逐在竹子圈起來的水塘裏，甘蔗抬頭望天，稻子低首看地，約克夏種洋豬的糞便不改往昔流入溪流，堤線內的私有土地上三三兩兩的不聲不響的突然冒出幾棵果樹、幾幢茅草寮。七十年的春季來臨了，轉個身就走得無影無蹤，夏季說到就到，誰都知道，夏季裏天上掉下來的可不是蘇芮唱的那種冰冷的小雨。
大雨來得正是時候，八月底，急水溪拖走了少少幾隻鴨、一小片地瓜田，倒是滋潤了嘉南平原上渴旱已久的稻畝。九月初，大雨來得不是時候，急水溪帶來了大量的山土與一截截的粗樹枝，雨水不斷灑在小城居民的頭上，短短一個晝夜，小城各處的水溝與路面幾乎全部無法辨認，木材廠的木片原材漂流在街道上，市場裡浮出來的爛菜垃圾四方擴散，雞貓屍體隨地可見，居民撩起褲管收這拾那，屋子裏的入水與溪水共一色，落雨與向屋子外揮動的面盆齊飛，每個地方都有人在問：雨哪會落未停？
雨是停了近半天，路上的水剛退到淹脚踝，遠遠的山裏又傳來了雷聲，雷帶雨，雨帶風，風雨掃得小城居民一直在罵天公。這一回，連坐鎮在溪邊高地的玄天上帝都差點被水沾濕了脚，戲院、茶室、餐廳、市場全部關門，急水溪畔的蔗稻瓜鴨全部消失，自來水不自己來了，電線也不來電，廣播電臺那個專門賣大補丸以及三百元一架照相機的播音員，卻在風雨聲中講了一個大約祇有他自己笑得出來的笑話，意思是說，四十年前，日本人想整治急水溪，卻遭到小城居民設計潑了一身糞便……日本人無可奈何……可見我們是很聰明的民族……聽眾若要購買虎眼牌相機，請撥電話…..云云。
小城居民確實是很聰明的，這可以從大水退後的兩件事看出來，其一是雨勢小緩之後，街道上就有人穿著短褲在撈掇木材、抓鴨子，涉水撈木抓鴨而曉得穿上短褲，智商自是不低；再者，水退後十多天，父老即發動居民建醮酬謝玄天上帝，蓋大水不敢淹過神明足板，顯然是玄天上帝一脚將水踢走的，想得出這一個增進小販、香燭店買賣的話題，自是智商不低；要不是廟會上來了幾位代表，說些合作修堤、節約拜拜、響應徵地之類的勸詞，父老居民們是會對這次的熱鬧活動完全滿意的。
正經說來，九月大水未嘗沒有洗刷出好處來，端的這是痛下第三次決心的大好時機。地主田主豬戶鴨戶的心到底是給雨澇泡軟了，還是讓縣裏的論法律論利弊嚇軟了，由於人心隔肚皮，無從查悉；至於到處流布的諸如事關選舉、大舅子的什麼人得好處等等耳語，由於小城居民多深明大義，認為無稽，以是謠言止於智商不低者，不須查悉。反正大好時機篤定抓住了，小城南郊的修堤工程終於實實在在，一步一足痕，一鏟一堆土的積極進行了。
急水溪一小段一小段地被拉直，工程進行得堪稱順利，說是堪稱順利而不引述報紙所報導的極為順利，乃是因著其中不免碰上一點小問題，比如採沙場抱怨禁止挖溪床的公告，比如農戶的未收割的糧作被工程車壓倒了，比如有些地主後悔領了法定補償費，不停的寫陳情書，比如----，其實這種種都是小比如，真正糟糕的大比如是，坐落在南郊面向溪畔的佛堂執事諸人突然使出驚人之舉，聲言堤防不該高過佛堂山門，理由是，我佛慈悲，擇此靈地，堤若擋門，大壞風水。
和尚出招，難為修堤人，眼見著堤防即將完成，偏缺這麼一小段不能動工，小城居民有點憤怒了，後來經過好事者查證，得知佛堂雖非依山而築，卻不乏靠山，這靠山不定高如阿里山，可在小城居民心目中，總比靠著自家牆壁來得強，因此憤怒逐漸平息。同時，在七十一年夏季將到之際，除了佛堂那一段之外，修堤工作全線完成，平息下來等待佛爺點頭。
佛爺未點頭，天公淚先流，許是上蒼明鑒，就在嘉南大圳的水位日益見底時，八月再一次順道捎來豐豐沛沛的禮物，農家喜得眉角額頭放亮，而南郊佛堂的和尚卻急得頂上無光。溪水不偏不倚地從缺口灌入，淹沒了出家人辛苦種下的菜圃，淹沒了那座為著避免擋住我佛視界而造低了的山門，淹沒了圍牆，淹沒了佛堂堂門，拜墊漂走了，桌椅漂走了，存糧浸了水，菜罐油罈漂走了，還有，靈骨塔也浸了水，我佛在上，塔底層的骨罈，搶救不及的，也漂走了，阿彌陀佛。
急水溪此番拖走了多少骨罈，即使邀來全國的統計學家亦無能算計結果，原因在於佛堂上下人等嚴守出家人不問俗事的戒律，並且在水退後立即關閉前後左右各門，埋頭整治佛堂內部諸事，絕不透出一絲信息。兩天之後，各門打開，小城居民一如往常進進出出，間或有人問起靈骨塔的事，佛堂中人總是很慈悲地微笑，神態安詳地指說沒什麼，塔好好的，骨罈破了幾個，早理妥了，一切順當。
第四次痛下決心完成急水溪堤防的，不是小城居民，是佛堂的董事們。修堤工程很快地接續進行，佛堂甚至主動撤移山門圍牆，主動提出不要求添加補償費的決議；而且，為了中元普渡節約拜拜，破例取消往年廣發寄骨喪家邀請函的慣習。小城裏有些聰明人對此事不免會表示意見，這些意見歸納起來有四點，首先，八月大雨那天，有人眼見急水溪中漂游著不少兩尺高的罈子，莫非是……，其次，有人到佛堂祭親人，發現罈子換了……，再次，捨得普渡節的大筆香油錢，個人因由……，還有，水退後，佛堂兩邊廂房的平頂上何以一連幾天都在曝曬一大堆白白的小物件……。不過，事情就好在，小城居民縱使世面見得不廣，天性裏倒有某一點與大埠裏的飛車黨相似，那就是即使眼見路上出車禍，頂多也是心跳三幾分鐘，減速十幾公里，脈搏恢復正常躍動之後，該怎麼踩油門還是怎麼踩油門。
職是，小城居民至今仍然很快樂地天天吃著急水溪灌溉長成的蓬萊米，仍然很肯定地相信自家的兒女比別人聰明，當然，他們鐵打的會考上大學，將來當不當得上小城代表不緊要了，頂要緊的是日後能賺大錢……。職是，同樣的月光，同樣地照著急水溪，儘管溪床日漸淤積，小城居民至今仍然沒去注意到，農作鴨兒什麼時候又把溪畔變得這般的擁擠？
原載73.1.10《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收錄：《深夜的嘉南平原》(敦理)
收錄於《行過急水溪》，九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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