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是在喝了酒之後，李有春會說很多「生女兒比較好」的話。平日裡，他只偶爾罵罵家婆或兩個兒子沒用，他的意思是家婆只生三個女兒，而兒子們不理老父老母，白生了白養了。
不很明白李有春行徑的人，總是訝異他那樣的年紀卻有那樣重女輕男的想法，六十多歲的人，這算很開通的。
李有春是很開通，至少對男女之事-----是男女之間那種事，不是生男生女這種事----很開通。他三十多歲時還曾經想把家婆賣出去呢，但是女人抵死不從，他只得賣掉祖居的房地，償清賭債，剩餘一些錢又拿去賭，賭天九牌，賭輸掉足夠買幾千副天九牌的錢。
天九牌中有鬼。李有春經常這樣對人說：「分明是有鬼，五配四，偏偏碰上八配一，九比九，比一支牌大小，輸！真的有鬼！」聽講的人若回他話，他說得更神，若不回他話，他就說給自己聽：「我會有錢，贏得你們叫神叫鬼！」
所有認識李有春的人都肯定，他要是會有錢那才有鬼，再者，難道神明全沒生眼？
李有春根本沒去求神拜鬼，他求的是大女兒。大女兒十六歲，讀完小學去學理髮，由於不忍見到父親幾乎按照三頓飯流眼淚，終於半懂半懵點頭，願意去「那個地方」。李有春立即擁有十五萬元。
時在民國五十五年，歲肖屬馬。
馬年得意馬蹄忙，李有春風風光光踏過羊年猴年，忙東忙西跑賭局，果然也曾贏得令眾人大呼牌中有鬼，也果然李有春的話不是空嘴嚼舌，牌中確實有鬼，因為未過完雞年他便輸得光光，伸手到褲袋，摸到的都是風。
十七歲的二女兒被逼急了，聲言寧可不要父親，乾脆離家。所以李有春將十六歲的大兒子與十四歲的小兒子送去嘉義市的工廠，自己跟著進城，一來方便定期為兩個兒子領取工資，二來擺攤子賣雞肉飯多少能補貼生活所需。十二歲的三女兒丟給家婆，留在鄉下。
留在鄉下沒出息。李有春不時這樣對人說︰
「不但沒出息，連賭錢的花樣和氣勢都又少又小！」顧客若理睬他，他說得更壯肺，若不理睬他，他就瞪著雞肉絲與白米飯，從胃腸吐出氣來趕蒼蠅。
對二女兒的不順服，李有春極是氣，他由雞年氣到豬年，家婆告訴他，二女兒已在台北半工半讀唸完夜校又考上大學，他恨得摔桌椅︰「有錢讀書，為什麼沒錢給我？啊？哈？好好的牌竟然這樣打？她是故進車將我軍，啊？」李有春一邊罵一邊伸手要打三女兒，被家婆攔著喝止︰「她不是第二的，看清楚！」
李有春看得很清楚，第三個女兒已經與當年出走時的二女兒一般高了。而他的賭債正好高到鼻孔，賭場的人放話不止三兩次，再不了帳，要讓他不能正常呼吸。
這回兩個兒子出面管父親，不許父親賣出他們的幼妹。李有春不管八九七十二，只管對老娼頭計較物價與身價該如何正比調漲的問題，他瞞過兒子家婆，帶著十五歲的三女兒到高雄，然後隻身帶二十八萬元回嘉義。
時在民國六十一年，歲肖屬鼠。
兔年中，李有春與家婆遠離嘉義，北上板橋，靠老手藝賣雞肉飯炒米粉貢丸湯等等。另一老手藝也沒忘，他一直認為牌中既然有鬼，總會有些能幫他運財的鬼吧。
鬼節來來往往，李有春的錢也來來往往，他在大都會裡來來往往，閒時喝酒與人說些來來往往，只是三女兩兒不曾來來往往。
往往，李有春會感慨民國一下子就變成八十幾年，同時怨嘆兒子們不孝不成材料，偶爾他會罵很多狠話，特別是在六合彩摃龜之後。
一九九五．五．三十一
收錄於《五花十色相》，九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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