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來了,歷經風塵萬里,法蘭西郵戳咳得滿臉灰,已不見披星戴月的光華。猜是巴黎管不住妳,妳搭火車南下第戎找一間修道院,獨自從達西廣場經巴洛克風格庭院,再往西走二十分鐘才看見它,修道院曾為大公王爵埋處,今日則為精神病院;妳想像自己在華麗的喪禮奏搖滾樂舉旛旗,多麼過癮!妳就是這模樣,蠻里蠻氣的人。信裏夾帶一頁照片,背景「摩西之井」,妳笑得海藍藍。我沒讀過聖經故事,關於摩西與妳逞強的笑,我不懂、裝傻、逃避,就像一段塞入岩石縫隙的感情,任其風化、灰飛…
那年頭,父母親出門像丟掉回家像撿到。沒有外婆家的夏天,我悶在公寓,獨自微波冷凍餐盒,食物燙嘴,卻怎麼也熱不了滿屋冰涼空氣,電視音量調得極兇猛,瘐澄慶問你快樂嗎?顏正國說少年也,安啦!我的日子隨一代皇后大玉兒啼泣笑鬧,那年頭,我無聊得想逃。
太無聊的暑假,給抓進長頸鹿兒童美語,碰見妳,高個兒黑眼睛黑皮膚就是頂著一頭黃毛,課程裏眼神滿教室亂飄,像是兩位鬧意見的航海家,猶豫不決登陸地點。Peter老師問What is your name?Nancy,奶昔喔,妳的不標準發音惹得同學嘩嘩笑;期望的唱歌時間,一首西洋老歌GREEN FIELDS同學喊得價價響;妳的聲音倒含在嘴裏,咕嚕咕嚕的好好笑。下課同學蹲著穿鞋子,妳快速套上鞋子,站得高高,卻伸手在我頭上摁一摁說『妳的自然鬈好捲像假的。』我故意低頭綁鞋帶,餘光掃過一旁妳的小腿的黑黑兩根大骨,妳的眼光輕鬆地壓在我頭上,彷彿一艘小艇登陸,慢慢地沖刷過碎石、沙粒與浪花白白。
當我逃不開無聊,總該有人闖進來,於是,妳破窗而入。
妳求我教唱GREEN FIELDS,「曾有一塊綠野受到陽光的親吻,曾有一片藍天高掛著幾朵白雲,曾有一段恆久的愛,我們就是那戀人,漫步走過,漫步走過那綠野…」聽妳唱英文歌是件氣餒的事情。妳強辯說,那是因為妳不愛綠,妳喜歡一片亮晶晶的藍,就是大海加陽光。
開學發現妳在教室出現,大吃一驚,原來妳是轉學生,號稱自己是海洋與陽光的結晶,我笑妳流的汗比較鹹。老師誤會我們相熟,偏規定我照顧新同學。放學後妳把藍裙子掀高,讓我瞧瞧大腿上長長的疤;妳說,旗津海邊有沙有石印滿妳的五寸大八寸大的腳印,水泥糊得坑坑巴巴的曲折的防風巷弄,妳放膽駕馭鐵馬,迂迴奔馳以為剽悍之際,撞倒鄰居婦人的晒衣架,半個身子貼上牆角,醫生給密實實的縫了二十針,留下大腿一道長疤。好醜,我說;妳以為這是一把出鞘的銀刀,利得很很狠呢!說罷,晃著腦袋學林強唱「向前走、什麼隴不驚」。我開始羨慕妳,長手長腳,彷彿注定走遍海角天涯、摘下遠方星星…
修道院正門斯魯特所作的向聖母祈禱雕像,不變的眼神已整整六世紀,不累嗎?妳問,六百年足夠大玩一場的麼,玩得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我知道,妳無法忘掉她,有些感情永不消失,至少我們仍試圖尋討遺落的蛛絲馬跡,試圖填補生活中的每一格空缺。也許,妳的出現只是填補我的空缺。放學後帶妳去頂好超市試吃到撐、抄小路探險、逗弄公園池塘裏僅存的一隻黑烏龜,反正不急著回家。
那年頭,父母親忙開會忙應酬朝九晚九,我們脖子上時時掛兩支鑰匙,一銅一鐵。每當遊戲跑跳,金屬鑰匙便撞個響叮噹,急促的聲音彷彿躍躍欲開啟哪扇神秘門,門內可有森林大澤、奔流元始的情感洪荒?我們好奇。
並不很確定性向的時候,也不懂抗拒與接受。喜歡妳亮澄澄的笑聲,但更信仰林志穎十七歲笑容,為許一個爛漫的願望,傻傻地連夜摺千紙鶴聽張雅琴報台視夜間新聞
。為能快快實現願望,美語下課央妳回家幫忙,妳還帶來兩盒桂冠蒸的布丁,像遠足似的興奮和緊張。記得那天下午有大塊大塊的陽光,砸得街景一團金橘色模糊。我們摺紙鶴、點眼睛、還將成形的紙鶴穿線,一串串吊在窗戶(猜可能飛得比較快),那時偶像之於我,真是一種強而有力的瘋狂信仰,許久以後仍無法理解自己當初的行為。忙碌後妳請我吃布丁,我呆呆地望著浮光中的紙鶴,幻想偶像的臉、一張對我揚嘴微笑的臉,淡淡的柔柔的…再專心,妳的嘴唇竟笨拙地抵住我的牙齒矯正器。怎麼!
我抽開臉,心一慌,手中布丁翻落長毛白地毯,母親新買的長毛地毯被我拿到自己房間玩,這下糟糕,怎麼向母親解釋地毯突然要送洗。不顧妳的嘴唇已被牙齒矯正器割流血,我們取水取抹布蹲下去拚命刷呀擦呀,地毯全無乾淨跡象,布丁褐稠稠地暈開加上涔涔的妳唇上的血滴下,變成一個巨大的驚嘆號。在我單純平靜的生活中,妳是我的驚嘆號。啊!
情感洪荒,我們僅能好奇。首先明白的是我的牙齒,它天生活潑外向,牙醫為它圈了一口銀牙套,叫它乖乖面壁思過,害我一笑就像頭敏感的小鹿;妳笑我的彆扭,笑聲很猛,老是把天上雲朵震得一愣一愣,可又不許別人笑。男同學偏愛笑我是戴牙套女金剛,我光脹紅臉不知如何是好,妳會推倒男生,竄進人群保護我,以手臂圈著我。
『我們是同一國的!』我懷念那曾經堅定霸氣的口吻,才像妳的語言。
一直以來,妳的身材是令人羨慕的內田有紀,而我從來就比別人小一號,看起來永遠像是妳護住我。何時起性格曠悍的妳,卻逐漸縮小枯萎,像鬆弛的肌肉軟綿綿地塌陷在我骨骼上,是我撐住妳的。不懂妳,怎麼能忍受我的拗脾氣。梅雨季節厭倦天天套小飛俠雨衣,索性淋雨,妳追來一把陽傘撐得高高的,假裝送我一片晴天;鬧生理痛時陪我保健室躺、教做小貓狀減輕疼痛,我刁難妳唱歌『唱啊!』『once there were green fields kissed by the sun. Once there were blue skies. …』妳努力對著保健室病床的綠床單唱歌,想將情緒融入酒精藥水味道中,卻更顯五音單調如一條垂垂老矣的跳繩,大氣不吭,結果總是妳越唱我腹越痛,最後大吼『閉嘴!』妳寶貝我、給我驕傲放恣的空間,奇怪妳總如此心甘情願。
還不明白時,我便離開了。異鄉的中學日子吵鬧得不像話,總在喧嚷過後,我得以一個人靜靜哺育我的寂寞與思鄉情懷,每逢雨城月影朦朧的夜,妳掛來電話,談論妳的她。她?是誰?妳不再屬於我,可我沒空閒吃味。六年女校生涯發現幾張臉好熟悉,好像曾經妳和我,腳撲朔眼迷離的一隻隻雌兔,祇是好像罷,我仍困擾在明白與不明白之間。異鄉生活,妳的片段消息無法填補我日子的實際空缺,林志穎也當兵去了(後來我真的沒有了崇拜偶像的熱情),那些空白片段,給便宜的電影二輪片滾過,一遍又一遍,即便我們還是約好不久的將來椰林散步去。放榜時妳從英文系跌法文,我更慘,掉進中文系五千年深淵。
是時後了,妳來我的雙溪,耳畔有故宮穩穩地吐吶、以及妳訴說一切情感。我毫不訝異,尤其陳水扁市長為王子與王子證婚從此過著幸運快樂的日子之後,我一點不惆悵、不改變看妳的眼光。只是萬萬不贊成妳上網路結交朋友的方法,太不單純,常遇上年紀大十歲的女人。我搜集女同志社團資訊,交給一疊通訊地址,反而是妳暫時不想公開身份,還想借用我男朋友做擋箭牌。更多時間,妳討厭牽我手的他,像小孩一樣幼稚沒擔當,怎麼保護妳!
其實,我們責罵別人幼稚,自己卻不見得成熟,不是嗎?
大學進錯系,妳,我,轉而在愛情裏泅泳、掙扎、呼吸困難,讓海水將我們滅頂,像兩根飄木沉到海的最底最底處,四周除了漆黑還是漆黑,終究我們又浮起相遇。十九歲生日我等了一整天,他終於不肯掛來一通電話。等待沒有出口,我悶著嘴不給自己哭泣,一路奔到住處找妳,迎門妳披散一頭黃髮,像被麻雀啄得千瘡百孔的稻草人,傾斜欲墜。我還來不及說話,妳倒向我懷底,說她要了妳又離開妳,怎麼辦?妳好想好想她,怎麼辦?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兩人抱頭痛痛快快哭一場,彷彿用彼此淚水將身體沖得乾淨,妳睡去,我也昏沈不醒,夢裏,我們回到最初,兩個穿白裳手牽手的小女孩,唱著歌…曾有一塊綠野受到陽光的親吻,曾有一片藍天高掛著幾朵白雲,曾有一段恆久的愛,漫步走過,漫步走過這綠野…
眼淚流乾,思念卻漲飽水份,我們小心地不讓它溢出。夏天帶妳至德園看大王荷花,風拂過,只輕輕搖擺幾下,讓水珠晃得暈頭轉向;否則坐在木橋上,看攝影師與畫家們捕捉剎那。冬天搭渡輪到八里吃熱火炒孔雀蛤,吃完殼也不丟,沿桌邊排出一隻隻展翅的蝴蝶,期待它飛。回程我們喜歡搶船尾位置,問妳:若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要誰陪?妳不答話,用手臂把我圈住,我也不再推開妳,心底卻好明白妳也不再是我寂寞時的空缺。
誰說人生是一路鐵軌,妳倒能在軌外草原漫步、追逐蒲公英花絮…
關於法蘭西知道什麼?那天渡船頭啃炸蝦卷妳忽神秘兮兮地問,食物與風塞滿我的嘴巴,關於法蘭西,我一嘴貧乏。我牢籠自己,而妳策劃出走。來不及問妳是否看二千年的大王荷花?妳已離開,寧願失去一切曾經,為保留自己,然我是妳的曾經嗎?於是妳走,我也走,走在和他走過的路上,入夜的中正紀念堂、中山北路、羅斯福路,重疊的腳印、重複的身姿,累了進Starbucks點杯焦糖咖啡,陷入沙發讓濃郁的奶香和溫暖的黃光線安撫睡眠,夢裏有他。我們在草原上漫步…曾有一塊綠野受到陽光的親吻,曾有一片藍天高掛著幾朵白雲,曾有一段恆久的愛,漫步走過,漫步走過這綠野…我們曾漫步走過的綠野今何在…今何在?
是該知道長大的時候。某天妳不再迷戀已是成熟男人味的林強,我的偶像成為婆婆媽媽的八點檔新寵,而新上市偶像年紀怎麼和我們一樣老?儘管非常用力地解釋,他們仍不相信當年誰啊誰可是小旋風呢。是時候了。
一定把妳的藍線條法蘭西信封收藏,彷彿搜集一紙跋扈的情緒,百納為一塊綠野,我們曾漫步走過。然後專心寫一封信告訴妳:照片上,妳的曲線好美,出國前買的et boite將髖骨與大腿繃出成熟氣息,彷彿再也鎖不住天地玄黃。是的,我們二十歲了,卻依舊沒有開箱密碼。
『我們不同國…』我在信中如此寫,卻絕不問妳回國時間。也許,我將默默成為妳的破折號,當妳的日子忽然轉折而不連接的時候,我在──
本文獲 第二十一屆雙溪現代文學獎 散文組 第一名(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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