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召女郎,這四個字你一定很熟悉,不知道你在看到或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表示--不屑地哼一聲?板起臉罵幾句?嘆息道德敗落?或者--。當然,你的反應不難猜測出來,祇不過,這人世間的事,往往不是三兩句話就能論定的,人不是粿模。你了解應召女郎嗎?應召女郎與你一樣是人生父母養的,一樣是吃奶水長大的,這你曉得;你也許不曉得的是應召女郎的真實生活與內心--這裏面有很多隱藏的故事。你想不想聽一些我們的故事?
我們?沒錯,是我們,我是個應召女郎。
很可能你曾在臺北街頭的某個角落見過我,但是你不太可能看出我是做什麼的,別以為我們都一定有風塵味,別以為我們都是豔麗而頭腦簡單的女人,也別以為我們都一定沒念過幾本書,純粹用色相賺錢。
我有幾個常來往的朋友,其中,芳芳就念過一年大學。
芳芳、秋秋、如如、虹虹、屏屏,加上我,我們六個人偶爾會聚在一起談心事,全部到齊的機會不多,多半是三兩個碰面聊天、逛街、看電影。我們互相之間都很清楚對方的身世遭遇,有時候,談起往事,心事壞透了,如如就會拉著我到芳芳工作的那家卡拉OK店去,如如愛唱歌,我坐在一旁看著她,她最常唱那首〈天涯海角〉。說真的,我不喜歡那種地方,人太雜,都在裝腔作勢,經常有人為了搶麥克風吵架,工商社會,好像人人都認為自己最重要,很可笑,也很可憐。
我有幾次碰上自以為花錢就是大爺的客人,他們--算了,不是什麼光彩事。秋秋有一次跑來我住的地方,進門就哇的一聲哭出來,倒在地板上一直抽搐流眼淚,不用問她,我也可以猜出八分,這一行的,難免會被羞辱,有些男人根本就不在乎我們是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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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秋長得普普通通,她是山地人,十四歲那年--十四歲,真的,老天有眼哦--她被父母賣了,老娼跟她父母訂了五年「合約」,付了十八萬元。她起先住在三重埔,後來到士林,一直到前年夏天,她受不了偷跑出來,立刻被抓回去,轉賣到中壢,去年年初,她又偷跑,現在住臺北。她的父母完全不管她死活,也不曉得她的行蹤,由於轉賣了一次,她的父母不必負賠償「責任」,據說當初買她的那個老娼頭到臺東知本找她父母,去了三次,三次都見到她父母醉得舌頭打結。
秋秋今年才十七歲,她沒有身分證,祇好到處「兼差」,同時在萬華一家茶藝館裏打雜,說是打雜,其實全臺北大概沒有幾個人不知道那些茶藝館都在做什麼事。她時常陪客人喝酒坐檯子,拿小費,沒薪水,另外的「交易」另外算錢。她有一次--今年春節前--打電話給我,說她想家想得要命,可是又不敢回去,打算存夠了錢去把「合約」換回來,她太年輕了,以為這麼做就沒事了,我告訴她利害關係,她好也不真懂。我雖然不見得懂很多,可是,這幾年在臺北,臉色看得不少,我聽一個客人說過,在高雄,有的老娼頭買了女孩子之後,就在她身上「做記號」,塗不掉的記號,這和烙印在牛身上有什麼不同?我真不知道世間為什麼會有這樣吃人不吐骨頭的人。
我去過萬華,一天晚上,我代屏屏去繳會錢,順路到龍山寺那一帶走走,好多年紀不小的女人站在騎樓下、人行道上,我看著看著,想起在報紙上看過報導--老女人賣春,當時心裏的感受很難形容,我自己是個應召女郎……。後來我問秋秋,她說她還見過六、七十歲的賣春女人……,唉,人為什麼要發明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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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屏很信神,她不時邀我去石門鄉拜十八王公,我沒興趣。她的工作性質和我差不多,差別是我自己租套房住,她卻「長駐」賓館,她比我還認命,她說,十八王公很靈驗,往往夜裏兩三點還是有很多人去拜拜,聽說大部分是像我們做這種事的女人。
屏屏祇跟我提過一次,她念高中二年級時,被她的男同學糟蹋了,家裏的人不原諒她,她獨自從員林到臺北,從此三年之間不曾回家。她有一陣子專門在咖啡廳「做」,一天到晚坐在咖啡廳裏等客人,二十歲不到,卻很老練,為了討客人喜歡,她打扮成清純學生模樣,跟客人交談,故意裝做不世故--男人啊,她說,男人就偏好這種「正正經經」的形象--。但是,咖啡廳裏的同行太多,找個客人不那麼簡單,所以她改換去賓館,她住在那裏,有個好處,至少客人是什麼模樣還能瞧得見。她說的是實話--如果換是妳,妳設身處地想一下,賓館來電話,怎有可能將客人的真實面貌告訴妳?他們也不清楚呢,妳得提心吊膽地準備面對一個不可知的男人、環境,妳完全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突然來到的狀況,妳一回兩回不敢去,總不能每回都不去吧?錢從那裏來?
每個月,屏屏賺到的錢不祇五萬元,跟你說你也會生氣,她的男朋友每個月至少向她伸手拿五萬元。我不時看到報紙雜誌諷刺我們是出賣靈肉的社會寄生蟲,但是,世上多的是不要臉的男人,我是個沉默的女孩子,我冷著眼看過很多這種男人。我勸過屏屏,可是她回答我,她說,至親父母已經不要她,她沒有家沒有尊嚴,她唯一能抓住的就這麼一個男人,她時常想要做個正常人,然而她拋不下這個唯一曾向她伸出援手的男人。怎麼說才好呢?我既沒有臉皮鼓勵她離開火坑,也不能破壞她的情緣。記得不久以前,她高高興興地對我說,她遇到一個好客人,居然多給她兩倍的錢……我愈聽愈感到心在下沉,她和我太不同了,她做那種事的目的和我完全不一樣,我如果不賺錢,父親一定不敢踏進醫院大門,而屏屏為了什麼?她寧願相信自己活在多少有一點愛的世界中,就因為這一點,她走上和我相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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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如不多話,哀調的流行歌她多半會唱,她是屏東人,高中畢業後就到臺北來,在餐廳裏唱歌,有個外銷成衣商看上她,騙說要大大栽培她,讓她上電視,於是兩個人同居,不到幾個月,那個成衣商背了一身債逃得無影無蹤,她卻莫名其妙成了開空頭支票的罪犯,坐了六個月的監牢。
出獄後,如如還是去西餐廳唱歌,當然也接客人,賺到的錢大部分寄回家,有時候寄得少了,她父母就寫信打電話來訴苦,於是--說得不斯文請別見怪--,她拚命地接客人,尤其是她父母準備蓋新房子那一段期間,她悄悄告訴過我,一邊說一邊紅了眼眶,她一天之中接了七、八個客人,唱歌時差點暈倒在臺上。她不能不唱,唱得好不好其實沒人理會,但是她可以藉著那種身分找到有錢的客人。她的父母裝做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事,總是對人宣稱女兒是歌星,這社會,真是一種米養百種人。
如如的心地很善良,人也漂亮,據芳芳說,有兩個常到卡拉OK店去的中年男人,跟她打聽如如,意思是要「包月」,其中一個還硬塞給她十萬元,請她轉交做「訂金」,如如沒有收錢,她害怕舊事重演。有些婦女很不諒解我們,我在公車上聽過兩個女人談起舞女酒女應召女,她們一口咬定我們都是敗德精,勾引男人,害人家庭……,天曉得,不管是在茶館、咖啡廳、西餐廳、舞廳或套房裏,全是男人主動要求,全是男人自己走進去的,我們要錢,是的,但我們付出了自尊,等於是用臉皮賣錢,我們內心的羞愧,沒有人同情,而同為女人,罵起女人來實在刻毒,比有些變態的客人還刻薄。如如說,她從牢裏出來不久,陪一個客人去跳舞,那個客人的太太追到舞廳,抓住她又抓又捶又罵,卻眼睜睜看自己的丈夫離開,結果,她連一毛錢也拿不到,還被扯破一件上衣,另外花錢敷藥。
如如好幾次和我談到這件事,她不像屏屏那樣恨父母,頂多祇一句「無底洞啊!」我常想,如果我有這樣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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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閨友--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用這兩個字,芳芳有一次半開玩笑地說,不是黃花大閨女囉,不該用「閨友」--之中,芳芳學歷最高,她的正式職業是一家餐廳兼卡拉OK店的「領班」,外號芳大班。她念到大學一年級下學期時,她父親和哥哥同時被倒了會,弄得家破人亡,她母親自殺,父親的魚塭賣掉還不夠還債。一夜之間,布袋這個小港鎮,就為了大倒會風波,使得鎮上至少有三戶人家的四個子弟不得已退出大學校門,芳芳是其中之一。
芳芳是老成世故型的人,她教我看很多書,她會說一點英語,當過旅遊公司的導遊。那時候,她沒有「兼差」,所以賺的錢不多,她開始做那種事是在什麼時候,我不知道,祇知道她都在大飯店做,其他地方不做。她的客人比較多種,日本人、美國人都有,虹虹有時愛開玩笑,有一次,對屏屏說芳芳是「國際牌」,話傳到芳芳耳中,芳芳哭了一個晚上,但是她不責罵虹虹,祇在見面時對虹虹「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夠苦心了,希望以後別再相嘲笑。」
我第一次聽到「綠袖子」這個名詞,就是芳芳告訴我的,她說,以前古時候,英國的風塵女人都穿綠袖的衣服。我真不敢想像,如果現在臺北市也這樣規定,會出現什麼場面……。很多次,我走過中山北路的巷子,那些豪華的大飯店的後門都很不體面,女孩子進進出出,昏黃的燈光照在裝餿水剩菜的鐵皮桶上……,有一晚,我從客人那裏出來,經過民權西路一家大飯店的大門,大門很漂亮,計程車排成一長排,女孩子有的出來,有的進去,計程車一部一部開走開來,我心裏叫著芳芳、芳芳、芳芳,忽然覺得頭暈腦脹,靠著牆壁,我忍不住啜泣。大學生啊,芳芳,她應該是像文藝電影中的女學生那樣,抱著大本的書,在好美好美的校園裏散步……,誰害了她?她說起「綠袖子」的由來,語調平平,可是我百分之百體會得到她有多麼地無奈。
芳芳還說過一件事,有些做人口買賣生意的人,買來十四、五歲的女孩子,為了使這些還很稚氣的女孩「成熟」一點,乾脆強迫注射荷爾蒙劑,這種「速成」方法,短時期之內能夠使女孩的臉孔、身材變成十八、九歲的模樣。我聽了之後,當天晚上就做惡夢,我夢見秋秋在養雞場的籠子裏,有個女巫笑咳咳地餵她飼料……。芳芳曾經很正經地提起將來要回家鄉重新整理她父親的魚塭,她父親的債務還得差不多了。我憑良心講,衷心祝福她,另一方面,我祇有祈禱弟弟妹妹趕快長大,我渴望將來也能像芳芳那樣有個抬得起頭做人的好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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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虹年紀最大,二十八歲了,她自稱當過幼稚園老師,不曉得是真是假。虹虹與我住同一棟樓,卻不常在一起,她和我一樣,同是所謂賓館「旗下」的,在臺北待了六年,觀念很都市化,看不出是宜蘭鄉下來的。
虹虹很嬌小,腦筋好,表面上樂觀活潑,偶爾會說些令人下不了臺的話,不過,我認為她的內在和外在完全相反。她對任何男人都沒有好感,我到過她的套房,壁上貼了很多國內外男明星的照片,照片都被她塗畫得不成樣子,我從交談過的話裏多少聽出一些原由,她以前大概有好幾次戀愛,都被拋棄了。
虹虹會吃迷幻藥,會喝酒,會抽煙,屏屏也會抽煙,但是不如虹虹抽得多,屏屏要是受了男朋友的氣,通常會去找虹虹,兩個人抽煙喝酒罵男人,一下子就醉倒了。虹虹花錢很不節制,她家裏並不窮,她自己說,父母離婚了,她的兄弟爭財產都來不及了,沒閒工夫管她,因此,她自由自在。她的怪脾氣不少,喜歡買黃金、首飾、衣服,買來了就打電話說半天,樓上樓下住著,她就是不太願意到我房間來,一來我房間較破舊,她嫌,我捨不得花錢,我有個習慣,買東西的時候,心中總要盤算--這些錢足夠讓大妹買五、六本書吧?二妹曾經抱怨腳踏車太老式,幫她買一部新的吧?弟弟不小了,零用錢夠吧?……二來她不太喜歡跟我面對面,我和她談話不太投機。
我從未問過虹虹--為什麼不缺錢還要做這一行?我祇能猜,也許是報復心理?但在我看來,用這種方式來報復男人,實在太傻了;也許是虛榮心太重?我不太明白她到底怎麼一回事。
我們的故事,大致上就是這樣。我沒有很大的能力,所以無法把故事說得很生動,很感人,我祇是一個普通人--多少有點自卑、多少有點小聰明、多少有點理想、多少有點可憐,同時有很多罪惡感的普通女人。也許,你會故意刺傷我--妳不是普通女人,妳是應召女郎!沒錯,我是,我也有許多次碰到如此鄙視我的客人。我曾擁有過自己的男人,我失去他之後,反而更能坦誠面對自己,我並不麻木,客人說話不尊重,我也會很傷心,有的客人對我好一些,我也會很感激,我們這種女人,說是堅強,確實堅強,說是脆弱,確實脆弱。我開始做那種事之後不久,有個客人連續找我三次,每次都光是聊天,錢照樣給,我和他談了很多很多,他對我說,有一種鳥,牠追著太陽飛,為了將自己的身體引燃,使自己在燃燒後重生,他說那是火鳳凰。後來我問芳芳,她說這是個「神話」,我懂她的意思,我們這種人為錢所累,自覺不乾不淨,也許不夠資格把自己比成火鳳凰,就像芳芳說的,我們折斷了翅膀。
我如今不敢預測屏屏如如芳芳虹虹秋秋她們將來會是怎樣,我自己也沒有勇氣把自己比成火鳳凰。也許,也許吧,我們可能會像一般利嘴的人說的那樣,永遠是「落翅仔」,也許,可能我們會養好翅膀的創傷……。我坦白告訴你,現在,就是現在,我床頭的電話正在響--。
原刊:《人間》副刊 1985.5.2
收錄於《綠袖紅塵》,未來書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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