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鄉暗角的采風者─札記阿盛及其文學 詹宏志
《綠袖紅塵》序
●兩種文學傳統
1.阿盛發表他的成名散文〈廁所的故事〉的時候(民國六十七年),正是臺灣鄉土文學論戰進入尾聲之際。
2.鄉土文學這一邊,在論爭的時刻,的確贏得了很多的了解與同情,卻仍然不免有一點尷尬──辯論的雙方都發現,不管從形式或內容,鄉土文學意義下的好作品,到底不多啊!
3.正因為這個緣故,〈廁所的故事〉出現的時刻,阿盛的「臺灣國語」頗帶給關心鄉土文學的人一股興奮之情。詩人楊牧當時就說:
阿盛先生的〈廁所的故事〉,真是一篇上乘的散文,質樸敦厚的鄉土文學。現代散文在臺灣的大地上茁長,自有它堅強典麗的生命;語言在我們的生活中衍生成型,勢必擺脫不合用的種種規矩。臺灣人能講道地的北京話當然不錯,但總是帶點土土的鄉音講「臺灣國語」更令人著迷。
4.以我的看法,這個剛從廁所裏崛起的散文作者,至少有兩個很大的特色:一方面,阿盛的散文,題材幾乎是隨手拈來的臺灣鄉民經驗,內容既土且鮮。在敘事上,阿盛不是聲嘶力竭的吶喊者,而是倒刮正削的冷諷者──他的文章,質樸而不盡敦厚,妙趣中有些刺傷,是臺灣文學中從來沒有的敘事風格。
5.另一方面,阿盛很成功地把閩南口語不著痕化入中國文字當中。在文學中利用方言,生動成功的例子固然不少,但阿盛不同於過去刻章拼湊令人莫宰其羊的「拼音臺語」,而是有形有義看得懂的「臺語中文」。
6.不管是題材、敘事,或語言,當時的阿盛常常讓我覺得他是一個「臺灣版的老舍」,他們兩人頗有可以比較的地方。
7.四年之後,阿盛發表了另一篇令人注目的散文〈兩面鼓先生小傳〉(民國七十一年)。阿盛筆下的兩面鼓其人,可能是中國人劣根性的絕佳描寫。兩面鼓的人格結構之富於象徵意義,與富於諷刺性,幾乎不讓阿Q、差不多先生專美於前。
8.到了〈兩面鼓先生小傳〉,阿盛幾乎讓我們完整地看出他背後的兩種文學傳統。一個傳統是從漢族歷史文化──遠溯詩經──下來的「中國文學大傳統」;另一個傳統則是他生於斯長於斯,從榕樹下聽來的臺灣農村鄉野文化(Folklore)的小傳統。
9.這樣的雙重傳統,實際上也透露在阿盛自己的文字裏,在〈唱起唐山謠〉裏,他就曾經說:
幼年時,我們拿乾隆通寶做成毽子來踢;我們從香爐裏抓出香條編排小柵欄,玩著朱洪武打陳友諒的遊戲;我們比賽放風箏,說是放得最高的人可以到唐山做皇帝;晚飯後,坐在天井裏,泥住老歲人講漢將關公,講陳三五娘,講薛平貴與王寶釧,也講我們最愛聽的國姓爺過臺灣。
10.臺灣的文學家同時擁有這兩種不同的傳統,毋寧是極自然的。但在中國結與臺灣結的爭議聲中,阿盛的文學卻值得一提──阿盛實際上是一個本土作家自尋出路的好例子。因為,中國結與臺灣結本是情感認同的問題,如果倒回來要以中國、臺灣的分野做為創作的指導綱領,反而是矯情而荒謬的。
11.從阿盛的〈廁所的故事〉到〈兩面鼓〉,阿盛證明匯入中國文學的傳統,並不需要以犧牲本土性為代價。文學中的臺灣經驗與臺灣化,不盡然脫離了中國文學的大傳統。
12.在阿盛的文學中,你可以讀到臺灣,又讀到中國。他的作品勝過更多場辯論,而辯論,實則來自幾十年的政治──文學作品的壽命如果要更久遠,應該用一千年來看這幾年,應該用世界地圖來看亞洲東南的一角;那是我們的時代,我們的地方。
●城鄉的采風者
13.在中國結與臺灣結的喧聲中,我特別關心阿盛這一類作家的發展,他們的創作有時候使爭論的衝突失去意義。就像鄉土文學論戰中的王禎和,王禎和的背景極可能要被歸為蒼白的現代派的,但他的作品卻不是。王禎和的現實色彩的小說,恐怕比揭櫫鄉土文學的小說家們更出色。王禎和的成就與價值,使鄉土文學的論爭終究只能是一種「態度的省醒」,不能是創作的指引。
14.同樣的,阿盛的存在及其成績,一樣要讓中國結與臺灣結的辯爭啞然。因為,像阿盛這麼「臺灣」的作家,仍然要唱「唐山謠」,仍然承認自己是「漢家郎」的子孫。他多少說明了臺灣作家背後,始終糾纏不清著兩個傳統。
15.最近,阿盛繼續發表一組文字,有一部分,持續他過去的關心,仍然是城鄉小民的心底事,像〈乞食寮舊事〉、〈契父上帝爺〉;有另一部分,阿盛則試圖捕捉都市化過程中,鄉村價值與都市價值的對立,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火車與稻田〉和〈娘說的話〉。
16.比較特別的,阿盛還發表了好幾篇採訪應召女郎的報導文學,包括〈綠袖紅塵〉、〈最後一夜〉,和〈墜馬西門〉,如果加上他寫一位七十六歲的老婦拉客的故事,一共是四篇相似的題材,發表的時間都在今年的上半年。
17.阿盛寫小人物的故事是有歷史的。從他民國六十六年發表散文〈同學們〉,就已經寫起周圍小人物投入大社會的眾生相。阿盛寫鄉村小人物的事跡,膾炙人口的至少還有〈選舉的故事〉、〈急水溪事件〉、〈打狗村奇人列傳〉等。但在寫這些應召女郎之前,他寫人物的敘事方式是滑稽突梯,很卡通化的。譬如在〈打狗村奇人列傳〉裏,阿盛寫一個崇洋的人的悲劇,阿盛說:
黃保羅本來不叫黃保羅,叫黃土猴,為了這個土裏土氣的名字,黃保羅恨他父親一輩子,好不容易等到老父謝世,他總算吐了一口惡氣,並且賭氣在老父墓碑上刻上「孝男保羅」,以示改頭換面。從此之後,親友若呼其本名,必遭白眼相向,可嘆的是,老母親分不清保羅與土猴有何不同,每於眾人之中大叫「土猴喂──」,保羅每念及此,常感痛不欲生──不欲其母生他也。
可憐的是,這位一片心都在美利堅的前衛人士,死的時候,「家人遵照老祖母的指示,在他的墓碑上刻上『顯考黃公土猴』。」用這麼卡通的敘事風格來寫小人物,一直是阿盛的拿手戲。
18.但在這四篇妓女的故事裏,阿盛放棄了他慣用的冷諷式的疏離寫法,突然間,用了很投入、很直接、很嚴肅的筆調,其中有兩篇,阿盛甚至用了很容易「感情氾濫」的第一人稱。當然,阿盛並沒有真正讓第一人稱的自憐情緒氾濫,他刻意塑造一些提醒讀者的事實,譬如第一人稱的妓女會突然岔開話說:
請你把錄音機擺旁邊一點好嗎?
這顯然是對作者刻意客觀記錄的一種暗示,也自承作者對此一題材的知識來源。
19.有別於過去阿盛所寫的人物,這一次,阿盛寫的並不是家鄉中的童年往事,也不是他熟識的「打狗村」榮譽村民,而是他自己選擇的一個社會階層,一組生活在不同天地的小人物。這樣的改變,透露了阿盛的新野心;他不再只是為打狗村奇人立傳的人,而是城市暗角的采風者,他想深入各種角落,索探民隱,多知道知識分子所不知道的事。
20.這個發展也讓我想起老舍,早期老舍的作品〈二馬〉有著老舍自己留英的影子,到了後期,他卻發願寫人力車伕〈駱駝祥子〉──那是他每日所見,卻又完全陌生的勞動層。
21.從「采風」的觀點,可能最足以解釋阿盛踏入新領域的用意和筆法。中國人的采風傳統,用現代語言來說,報導文學庶乎近之。但是,采風是隱含著社會改良企圖的,不可以是沒有使命的文學。因此,采風所要「採訪」的,應該是社會的被侮辱者與被損壞者,應該是社會的病態與不平;采風者所負擔的使命,當然也就是人道主義的使命。
22.只有從這個觀點來看,特別容易明白,為什麼阿盛離開自己的鄉野說古,第一步就踏進紅塵,寫起妓女的文學。
●傷怨的與快樂的妓女
23.妓女是頗有文學的。遠的不說,近的像黃春明的〈看海的日子〉、白先勇的〈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王禎和的〈玫瑰玫瑰我愛你〉,都是這個題材下的名作。但是,用現在的眼光來看,上述作家筆下的吧女、舞女、或妓女,大抵上已經是舊式的了,它們共通是過去臺灣社會的寫照──做為了解今日臺灣社會途徑,恐怕是過時了。
24.相對的,阿盛「綠袖紅塵」這一系列文章,在時序上就新得多,樣本也來自現在臺北市的街頭暗角。在阿盛的報導中,這些應召女郎,有從山地被賣到萬華的,有的長駐賓館(臺北市賓館的驚人數量,幾乎該當做一個重要的社會現象來觀察),有的在卡拉OK,有的念過大學,有的當過幼稚園老師……,這些人,已經不是舊式的妓女了。
25.阿盛仔細地記錄了這位受訪者的來歷、下海、工作、收入,以及心理,這位受訪的女孩說出一段怵目驚心的話:
前一陣子,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報導,說是女性婚前失貞的比率很高,我當時心中就覺得有一點安慰,看到色情氾濫這一類的報導時,也是這樣。然後想一想,又替自己臉紅、悲哀,這算什麼心理?希望大家一齊髒嗎?我想我是矛盾得要命了。我跟以前那個男朋友之間很正常,沒有那個──,但是賓館一通電話來,我就馬上去,這也是矛盾。
26.阿盛「綠袖紅塵」系列的報導文學,確實是這兩年重要的社會現實記錄文字。事實上,臺灣社會異常繁榮的色情業需要有人花力氣去了解它的「需求面」與「供給面」。有一次,吳念真為了寫劇本,與其他電影工作人員,在飯店裏觀察應召女郎的生態──他後來激動地在發表的文章中說,他不能想像臺北市有這麼多人從事這個行業,更驚人的是,大部分從事色情行業的女郎與你街頭所見的人並無二致。吳念真的困感與憤怒,極可能要面對複雜社會價值變遷、經濟結構型態等總體的環境,才能得到答案。
27.當臺北入夜的時候,色情行業的彩燈與休憩賓館的林立招牌,可能給我們和吳念真一樣的憤怒和困惑──我們不知道,這個社會出了什麼錯?不管從世界上那一個角度來衡量,這個行業都太大了呀!
28.可惜這樣的趨向,並不能在阿盛的系列文章中得到全部的答案。阿盛的樣本太小,他只採訪了一個人,雖然這位女郎以她的角度講了六個人的故事,畢竟太小了。另一方面,這位女郎的故事太典型,也太固定模式了──她的父親患骨癌,全家吃穿花用全在她一人身上,其他工作不能帶給她相當的收入。她一面痛心、羞辱,一方面從事她不情願的工作。
29.這種家庭不幸、經濟壓力的理由,可能仍然是相當多女孩「墜馬西門」的原因,但恐怕不是全部。不久以前,華視新聞雜誌做了一個「蹺家的女孩」的專題,電視工作人員訪問流連街頭的落翅仔,她們離家出走,客串撈女為的是「貪玩」──有錢可以看電影、跳舞──出賣皮肉為的是玩樂,並不是痛苦。
30.做為一個現代采風者,阿盛這一系列「綠袖紅塵」是有企圖、有意義的起步。雖然它還不完整、還未深入,如果以阿盛以往的成績來看,他大概也不會滿意只做現象的浮光掠影,他大概還會繼續追索下去,繼續以采今日社會之風為己任,成為向社會不平挑戰的文學家!這既是本土的,也是中國的文學家的偉大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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