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春事了的五月,讀王盛弘的旅遊散文集《十三座城市》,感覺不像是旅遊,倒像是家居,不是給你帶在路上看的指南,卻是假日窗台上的一抹花影。這書裡滿滿都是一人獨遊的意態從容與優雅閒適,朝顏酡然,春風和煦,彷彿去到哪裡也不重要了。那心裡一畝一畝田,是一個永遠不醒的夢,伴隨著作者與路人,唱到了山巔水涯無盡頭。
旅遊散文,說真的近年我們可是看多了,舒國治和曾郁雯筆下的京都就各有各的精彩,可是把三島由紀夫、周作人和琦君兜得到一起,這可真夠特別的。新生代詩人鯨向海在書序中形容王盛弘的人就像一株植物:「枝條強健,葉片清潔,性好陽光,溫暖多汁而不花稍,幽靜多夢而無病蟲害。」我覺得還應加上:「能適應各種光害與塵埃,在滾滾紅塵裡,有自動過濾清潔灑水系統。」從《慢慢走》、《關鍵字:台北》到《十三座城市》,他就是這麼一逕颯爽靜觀,不動不驚的,套句胡蘭成的話,像新發的楊柳枝枒一樣不染塵埃。
因此王盛弘的文字算是走「中性風」,也像是跨越了時間與地域的不老精靈,沒有明顯的世代屬性,不同年紀的讀者都不難從中找到與自己對應的元素。老靈魂寄居在年輕的肉身裡,是青春的邊界,既老成又叛逆;而平衡感拿捏得好,更使得這些原本應該散碎的隨性隨感,像頂級壽司醋飯一般清越適口,齒頰留香。名為「十三座城市」,實則各地比重不一,沒有一般旅行地圖的預謀感與企圖心,這讓人讀來很是放心。主題散文鮮少有不失敗的,愈刻意愈不討巧,所幸王盛弘《十三座城市》以個性與文采彌補了這可能的缺陷。
在《十三座城市》裡,王盛弘寫城市的喧囂,同時也道出那背後的惘惘孤獨。上海街頭車馬雜沓,人聲鼎沸,襄陽菜市裡高聲喊價,鬥智亦鬥力;蘭桂坊紙醉金迷,歌舞昇平的背後是物是人非的寂寞。美麗的東方夜明珠啊!夜幕低垂時,那絢麗的燈火,彷彿是每個人累積的大量壓力,「嘩的把整個香港燃燒了起來」。
王盛弘文字上的耽溺不多,暗示卻也夠了。例如他著迷三島由紀夫的瘋魔與病態,一代文豪在演講後當眾切腹自戕,像櫻花辭枝,萎謝於地,像《金閣寺》一樣具毀滅性的美。在京都看野草閒花,獨獨一株美艷不可名狀,名為「彼岸花」的,吸引了王盛弘的目光。「彼岸花」又稱「曼珠莎華」,佛教的幽靈地獄,天界人間,充滿死亡與引渡的隱喻。冶艷和妖異、災難、死亡的超連結,讓人想起八○年代衝撞體制的梅豔芳,或者加一個張國榮,一種不祥的美,表面上寫旅遊,內裡充滿了性靈本質的暗示。
曼珠莎華的美,是妖異、災難、死亡與分離的不祥之美。
佛典中也說曼珠莎華是天上開的花,白色而柔軟。曼珠莎華的花語是「失去的心痛,不能觸摸的傷口」;在日本,其花語是「悲傷的回憶」;在韓國其花語則是「相互思念」。王盛弘在《十三座城市》中,他的旅行腳步,遍及日、韓、英、法、西班牙與中國大陸多處城市,基本上是個雅痞背包客,走布爾喬亞英式優雅風。此書之中,棲遲最久,著意最深的,大約是京都一地。書中所附許多取景完美的鏡頭,禪意渺遠,水光澹澹,也相當符合他那主流媒體型男編輯的潔癖性格。在北國雪鄉,講究樸素極簡的茶道與禪風,樹多枯枝,畫必留白,葉應凋零,人如芥子。光線稀微才能顯出陰翳美學,故而每座寺院都作瞌睡狀。王盛弘最新三本書自成系列,讓人想起另外一個也是彰化小農村出身的編輯作家蔡逸君,《跟我一起走》是那麼陽光燦燦一頭汗,苦行僧式的,邁著庄腳人的步伐,自台北往中部鄉間行進,露宿在小學或車站,吃不盡的碗粿和路邊飯丸。同樣是「慢慢走」,其間光景何其不同。
《十三座城市》的行遊處處,心香一瓣,涵蓋了寫實與幻境,是頗為魅人的地方。王盛弘寫英倫的週日清晨,孩童翻越圍牆花籬撿拾後院足球;電視裡金髮型男主廚奧利佛笑容俏皮,令人心旌搖曳。佇立在鵝卵石鋪成的清冷街道上,想像街道盡頭就是哈利波特的「霍格華茲學院」;倫敦皇家植物園光影燦然,有歷史的餘香,合該上演休‧葛蘭和茱莉亞‧蘿勃茲《新娘百分百》的情節;在法國巴黎,踮腳看莫內吉維尼花園裡的擺設,驚羨於畫家書櫃中滿滿的園藝書籍。這樁樁件件,都充滿人的真實情味和想像的超越。同時間,王盛弘就有本事那麼不慍不火的,把人的鮮活寫到骨子裡去。例如在台北「圓山別莊」改建的「台北故事館」裡,每週五舉辦「文學沙龍」邀請作家聚會,餐點精緻價昂,阿盛勉強點了豬腳,還頻呼「太貴了真的太貴了」的模樣,可不是把人真的給寫活了!
世界上有沒有一列生命的快車,可以開往定點生根的俗世生活?王盛弘在〈開往菲格雷斯的列車〉一文中,點出了旅人的疲憊思索和安家落戶的渴望。在千門萬戶的社會裡,他也只不過想「找個位置安措自己」,或者說,「在這社會的眾多角色中,找一個適合的,安定的,將自己穩穩種下,並期待著在收穫的季節能夠結實纍纍」。讀王盛弘的散文,就像經歷超現實藝術大師達利的奇幻之旅,那植物聚光,窗景歷歷,都是夢田處處,開盡梨花春又來,那一個陽光燦亮處,永遠不醒的夢。
◎發表於2010.7大陸《書香兩岸》
◎張瑞芬(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