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剛從台北調走,將要前往一處基地報到,有人說那地方幾乎是要落到海底去了。嘿嘿,海底。聽了之後,我的心已經有一半掉下去了,另外半截則是涼涼的。那基地的名字,真是沒聽過,但夢裏卻已經有幾層薄薄的或立體的形像在海面上隨著波浪載浮載沉,像垃圾又像殘骸。那形狀,有時是一團黑影卻化成了一隻鯨魚,快速朝陸地前進,直直撞上岩壁,化成血水。或是像漁船翻覆後,屍體浮起,海鳥俯衝下來啄食眼皮,接著挑出一顆心臟,還沒起飛,隨即被海流捲入懸渦,……。
醒來之後,我的雙手掐著脖子,以為是一條海蛇緊纏著我的腦袋。我想我睡夢中的表情必定是非常難看,可能還吐著舌頭。我只覺得口渴,喉嚨哽著異物。
派令來了,我向夢裏變形的閻羅兄弟們買單。開著車一路詢問,向未知的路程前進。
車子行駛過濱海公路,荒、涼的碎片散裂在路面,掉落至排水溝,流放到海裏,溺斃。浪花受潮汐的牽引,暗中在海面開放,飄搖地被推擠到海濱後,在沙灘傾倒、消失,在礁石前死亡、嘆息。我知道海浪為什麼嘆息,因為每年都有人站在岩壁上釣魚,被浪捲去後,腫腫地浮在海邊等人家撈回去,或是飄到了海的中央,說他們真後悔去釣魚,如今身首都被吞進了不同鯊魚的肚子裏了。
我聽到了海的嘆息,但是沒興趣,因為我得專心開車。
有時在夜裏,獨自開車在冰冷的公路前進,隔著擋風玻璃勉強承受鋒面的壓力,彷彿自己裸體暴露在荒蕪的境地,五官任風吹得四處扭曲。可憐的車子,努力睜亮了眼睛,遠遠地看到一顆頭顱般懸吊在寒風中傾斜的路燈,顫抖地往目的方向前進。但我仍擔心著,惟恐一頭栽進海裏,沒了性命,於是雙手小心地呵護著方向盤,請它千萬不要緊張。岩石,右手邊數不清的岩石,一律以冰冷堅硬、凹凸不平的臉色隱藏在夜裏,沿路都有它們詭異地陪著,冷冷地笑著:歡迎啊,歡迎進入這啟人猜疑,時刻讓人感到不安與焦慮的荒涼地。
我剛到這兒不久,就如此覺得。
荒涼啊,荒涼的何止這片地。每次我開車經過那一片臨海的墳地,穿越幾處燈光昏黃的隧道時,就覺得是要再一次深入內心,探觸黑暗的秘密。通常入口處上方一塊乾枯的水泥,燈泡下顯出幾個斑剝的字,標示著隧道的名稱,告訴行經的路人這是那座鬼城的入口,能不能出去,生或死,都在你自己。在隧道中,我一路飄浮滑行猶如孤單的野鬼,深怕吵醒隧道裏那些沉寂的靈魂集體出襲,現出青面獠牙攔住去路。於是減慢速度,降低噪音,保佑自己能平安通過。幾處熟悉的坑洞出現了,我小心地閃過。前方兩顆大眼睛在轉彎處,和我一樣小心地搜尋著,我們降低了眼光的強度,以免干擾對方的視線迷失了方向,造成重大傷害,枉死在這隧道一般的鬼域裏。到了出口,水花嘩啦啦、霹啪啪掉下來,打擊擋風玻璃,敲響車頂,我心底也打響了幾聲冷顫。我剛剛才驚險地離開了一片荒涼的心地,但前面還有一座鬼城矗立。
再次進入隧道裏,我是一個落單的礦工,在古老的坑洞裏尋找出路,頭戴強力探照燈,隨時要注意電力是否即將用盡,以僅有的光亮加上溫柔的心態,照射地上的石塊,請它不要成我生命旅途的絆腳石。我的腳步謹慎涉過纏沿地底的水流,恭敬地迎接這深入內心深處的源流,感受它的清涼透底。我想只要恭敬內心黑暗的隧道,就算鬼神也會對我起一份敬意的。如此,我又冒險找到了一線生機。
車子隨著道路而彎彎屈屈,好像附著於繩索被甩來甩去,終於甩到了一處陰險的海域。陰陽海,這名字誰取,缺少了一些詩意,何不再多加考慮。這樣的稱號,不論在白天或黑夜聽到,同樣都有驚嚇人的味道,不管是有心或無意。我以後跟別人說到這地點時,就儘量不以陰陽不分的口氣提起,以免嚇唬到別人有些敏感的心靈。而現在我又開車經過這裏,想起了第一次聽到這名字的情形。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報到的地點在那裏,於是打了電話詢問在那邊上班的學長,他說:「這個嘛……,有點偏僻,只要過了陰陽海,再沿著海濱繞過幾處彎曲又凸出的山壁,就會到達這裏了。」我在電話的那一端,聽了之後,心裏陰涼涼的,覺得電話像連接著陰陽兩端,我眼睜睜啞口看著面前這一條蜷曲如肚腸的線路,就像是一條用塑膠質包裹著的生死線,而電話的那一端說:「來呀,來呀,你趕快來,你會經過生死的流海。」他在陰,我在陽,我的魂兒開始一絲絲地被勾引、飄過去那一端。在報到的前幾天,睡夢中,總是看見一個不得安寧的自己。夢地裏,劃著一條無限沿伸的白線,我的兩腳跨在線的兩邊,不知要如何走下去。最後,不能移動,只是僵立,從此陰陽兩界就凝固在我的心裏。有時想起那一片陰陽交合的海域,總是覺得怪理怪氣的。後來見到了那位學長,有兩顆混濁不清的瞳仁,看人的時候總不自覺地抖動著眼皮,一張一閉,彷如剛從黑暗的隧道裏走出來,還不太習慣這陽間的光線哩。
黑夜裏的陰陽海有時沒風沒雨,終究還是透露著詭異。混濁,不分天色的黑白,交合、放浪的汙穢,頑固佔據海濱的一鄅,無視過往行人指指點點的眼色,而且隨著潮汐的吸引、波浪的起伏不時任意變幻它汙染的形狀,使我感到有些厭惡,每次開車經過,我總是從嘴巴裏拿出一句祈禱語丟進去。有時候想一想,對於它一付似乎永遠滿足於惰落的嘴臉,不知道是羨慕或是妒忌。
過了大轉彎,我才要進入這黑暗的禁地。同事站在小小的崗哨裏執行門禁管制。我搖下車窗探頭招呼,他微笑開啟鐵門讓我進入。來了啊,歡迎,歡迎啊。他像是個鬼城門前的小兵,守著這一處我上班的基地。基地其實是在一處幾乎廢棄的廠區裏面。
基地裡的景像,讓人涼到了心底,也許我的青春將要埋葬在這裏了。告別了虛幻的城市,我突然來到了這幾十年前由人工建構的出來的廢墟,時空如此不同地轉換,思想猶如陷入幻境般地被抽離了二分之一,以至於我覺得連自己的腦袋都是虛構出來的呢。尤其每次想起了那一條陰森森的隧道,頭腦總是覺得暈暈的,用手敲幾下,才比較清醒點。
基地裏,其實相當空曠。有時沒事,我在白天穿過一片殘破的牆壁後,迴避四處傾倒的鐵片及木條,跳入附近一處早被棄置的煉銅廠裏。偌大廢棄的廠房,以前大概容得下數百人同時在滾燙的蒸氣下,燒澆出一身的銅皮鐵骨。裏面有許多已被海風腐蝕死亡的巨大機器,只剩一堆凋零的老鐵皮,薄弱的鐵管在斷裂處張著大嘴,有時一道稍強的風吹過它尖尖的齒骨,發出低啞的呼嘯,也許一片鐵皮隨即掉離。這些機器已經死了,海風還要它乾枯殘缺的屍體。站在這廠房裏,如果一不小心,稍為運作起想像及聯想力,很容易就會覺得身處在一個密閉燥熱、悲慘的空間,或瞬間置身於古老而殘酷的森林裏。許多大大小小的鐵管,蛇一般高高蜿延在溼潤的樹藤,有時垂掛下來吐信,爆炸出一管熱熱的蒸氣,超大體積的金屬爬蟲狂野吞進烏黑的煤球後大聲叫囂、在腹中燃燒,緩緩伸長了火紅的舌頭,宣示它是這片森林裏唯一的霸主,四周日夜不停為它加進燃料維持生命運作的人類是最不起眼、卑賤的奴隸,隨時有可能在高溫的威脅下被蒸發掉軀體。一池池的水庫裏沉浮著許多化學作用後的殘骸,最後飄到缺口處流出這片森林,繼續在沿海地區散佈它變質的毒素,有時也流出幾具浮腫的奴隸,沖散到海灣的角落,隨著浪潮的起浮來回碰觸沙灘上碎裂、尖銳的玻璃,幾片銅臭的皮膚就此剝離,在淺灘寂寞無聊地發出惡烈的氣味。這些機器已經在殘酷的空氣裏曝露了幾十年,但是,死亡前一刻的荒謬臉相,則狼狽地保存到現在,繼續接受風化的嘲笑。
這間廠房可以激發出我許多恐怖鮮明的想像,其實我多少是以這樣虛構的方式,來安慰自己外派在這海天一角,於寂聊孤單的時候所浮現出來的那顆空白虛弱的腦袋。因為熟悉的人遠在三百公里之外,除了以這樣無止盡的幻想來填充疲乏的自己,不知道還能夠想起什麼。我想這也是身處於荒涼境地後,心地與之結合所產生的自然現象。既是如此,我則以帶著些許嘲弄的心情,觀察自己將如何被這不堪的處境所玩弄。於是,閒暇時,我總來回不停地在這破敗的地區遊走、散步。
我散散地走到了上班樓房的頂樓,觀看地勢。這整個廠區是被人工勉強開挖出來的一個大缺口,背後緊緊地捱著冷冷高聳的山壁,前面橫陳一片深廣的洋面。同事說,右後方的山凹裏還有一罐骨灰罈,當初開山時挖到了它,因為嚴重崩塌,大塊的岩石怒氣沖沖自山頂滾滑下來壓扁了開鑿的機器及工人,但是那已呈灰色的罈罐卻一直在山凹裏保留至今。現在,它正與我面對面。我的身體應該足以曲身蹲坐裏面,只要有人幫我密封蓋住,我就可以不受打擾練起絕世的密法,管他外人鍊銅、鍊鐵、鍊骨灰。鍊到最後,土崩瓦解人散樓也破,只讓幾隻黑鴉站在鐵樑苦叫寒風凌厲,草皮枯絕,山頭荒僻,夕陽直直地掉落到海底。我蹲在骨灰罈裏,想到這些景像,幾乎掉落了一滴感嘆的眼淚。
在這兒七零八落散佈著幾棟破舊的樓房,但是仍有公家單位的人員駐守。一入夜,幾盞燈光衰弱地在角落飄浮,海風頻頻吞食光線,我知道每間房子裏面有一個等待退休的老公務員。等待,等待在此地終結幾十年的公務生涯,想一想也湊不出幾件事來對別人稱述,只是每天夜裏在狹小的房間踱步,或者走到滿是灰塵的窗前看一下寂寞的海,嘆氣說:唉,都已經老成一片退休的海了。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破碎不完整的樓房,甚至顯出了類似戰後凋蔽的情景,這些樓房大都已被鏟平,但是基礎的輪廓仍然露出地面茍存,標示著它過往的勢力範圍。有的樓房還留著被大怪手從中咬斷的痕跡,於是只剩兩段不完整的造形,可憐地,對看彼此中間那永遠不可能復原的空虛。或者只是一片高高的殘壁,上面還附著各樓層樑柱傾杞後的痕跡,使我對往日的隔局產生了虛幻的想像空間,硬是從平面的幾何圖形中,重新建構出昔日建築的立體形像,我真是佩服自己。
有幾次,我踩著那些露天且殘廢已久的階梯,走進滿是灰塵的木板隔間,拉開失去金屬色澤的櫃子,裏頭竟還留有幾十年前的表格、簿冊,滿滿地寫著一排排仍可辨視的姓名,上面並註明他們於某年某月某日的白天或夜晚,到這廠房那個部門巡邏。我翻著接近腐爛的紙張,灰塵一粒一粒掉落,心中也有一些什麼東西在往下掉,嘿,說不定其中有許多的名字早已成了鬼魂,被閰王從生死簿中除名,我想這是很有可能的,不免覺得心驚,於是草草結束這樣的探險。有一次我爬到大約三樓高的廢墟,站到陽台,大喊幾聲,嚇壞了一群正在樓下晃盪的狗兒,這裏面竟還有一群野狗呢,誰要相信?也因為看到了那幾條狼狽逃竄的小狗兒,我那早已荒涼的心底,才稍微昇起了一絲安慰自己的念頭,這裏並不是沒有生機的。
在一片遍佈著泥沙石塊的的區域中,我與同事們清理出一塊不大的空地,充做籃球場。球架的後面,就是一片年老而破皮的牆壁,中間的窗子早就沒了玻璃,有時候,球剛好直溜溜地彈入了窗戶,滾進了那間已經死了幾十年的工廠森林,打響了地面的一片鐵皮或碎玻璃,兵兵乓乓地,好像那隻長年饑餓的鐵獸正在吞咬玻璃或鐵片,我小心翼翼地從窗子爬進了森林,找尋那一粒迷失的塑膠玩意兒。隔著一片牆,同事們在窗外,嘻嘻哈哈地談笑著。找到球之後,我對準窗戶將球用力丟了出去。這些人不管我的死活,也不知道這一片森林其實早已在我心裏蒙上了一團恐怖的幻影,我希望能藉著這一粒飛出的球而打昏其中的一個人。球丟出去之後,他們沒有等我安全地歸來,隨即發出了陣陣粗暴的吼叫聲,逕自玩了起來。我還在牆內,小心踩著腳步,裏面生銹的鐵釘咬著木頭四處祕佈,很有可能刺穿了我的腳ㄚ子。雖然心裏有著些許抱怨,但等我從窗口跳下來之後,我的臉上還是堆滿了興奮的笑容,狂叫。嘿,來啊,再來啊,我們再來比畫比畫。我運球瀟灑閃過眼前一個巨大肥潤的身軀,再低頭穿過他狐貍汗臭般的胳肢窩,彈跳扭腰,投射,進籃。從空中下降之後,我便落在他肥肥的腰上,把那軟軟的一圈肉,又擠出一些汗汁。「來啊,再來啊。」那胖子轉過頭馬上就叫了出來,抓滿拳頭,露牙揚爪地搖晃身子,像隻章魚般將他的大頭緊靠著我的臉。雖然如此,我卻很得意。「來啊,再來啊。有種,噴出幾滴黑色墨汁來。」
我們各自從幾百里外來到這裡,就在這個人工挖掘出來的山凹裏,赤膊吼叫、流汗,爭搶一粒彈跳的玩意兒,藉著把球丟進去那小小的籃框所得到的快感來發洩鬱積在這處山凹裏的精力,其實我們也因此而從彼此的身上了抽出幾根精神上的支柱,即始是一根肥胖的大柱子。到了休息時,我坐在球架旁,海風鹹鹹地吹來,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被醃過風乾而虛脫了水份的魚,掛在竹竿上隨風晃盪,烈日下,因曝曬而露出了一根臘黃乾癟的脊椎骨,刺得我全身酸疼,我覺得小腿肌好像有點抽筋。那胖子還在一旁笑我沒體力,因為我還一直吐著那條沒命的舌頭喘著大氣。圍牆外深藍藍的海面,發出沉穩而迷魂的波浪聲,節奏就像是我將要跌入夢鄉前一秒的呼吸,似有若無,聽得我連心跳也要跟著停止。那真是一片平靜又詭異的海。我打了一個寒顫,一陣抽慉的清涼從海底傳到了我的脊椎,散至全身的毛細孔,接著噴出了一道鼻涕。坐在球架上不久,我的體溫就下降了,海風讓我不寒而慄。如果我就這樣跳進海裏,也許會在瞬間便鼓脹成一隻肥肥的河豚,成為一粒帶刺的肥球。但是眼看夕陽又要沉入到海底去了,此時我只能是一隻風乾的鹹死魚,緊閉著嘴,張著兩球乾涸荒謬的眼珠子,對著這樣的人世充滿了一連串的問題,為什麼,出生為一條魚,卻不能死在海裏,只能一連串地被懸掛在這裏?唉,鹹海,乾魚,死胖子,你這隻章魚。
打玩球,終於沒體力了,我的意識又開始發酵出一層飄渺的煙霧,幾條發霉的魚在煙幕裏外游來游去,忽隱忽現,兩枚眼珠子以全方位的角度旋調著,吐出的水泡,優雅地冉冉上升,像發著光亮的珍珠。
這是偏僻的海濱,對於假日才來的遊客,其實是不錯的景觀。於是我經常這樣告訴自己:「這是一個難得的,讓我的身心沉澱遠離塵囂的地域,以後在我的回憶裏,必然會對這一片放逐地有著特殊的感情,說不定還會變成是華麗的。」當然,這是用來鼓勵自己的。但它孤絕於繁華之外的蒼涼蕭澀,其實是人煙擁擠的城鎮所無法相比的,這樣四處看來無情的岩壁其實刻畫著許多歲月的痕跡,這些堅硬的痕跡將在日後激發我無窮的想像力與創造力,我很珍惜。
其中有些經驗是美好的,雖然還是孤單一人。孤單躺在海邊,遇到了美女,好像是某一位電視明星,也唱歌,報紙說她的歌聲有治療傷口減輕疼痛的效果,或是對遭遇婚外情或身為第三者情傷之類,特別能引起共鳴。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太有自信直視她波浪的頭髮,圓潤的臉孔,性感的嘴唇。其實我還是比較喜歡她柔軟彎彎的眉,跟狐媚的眼。聽說喜歡眼睛的人是比較浪漫的,比較不帶有肉慾。嘿,肉慾。我不清楚為什麼她會過來跟我打招呼,難道不怕陌生人?可能我那時候的姿態散發出浪漫的氣息吧。那天陰涼,我躺在一處稍微傾斜吸附著薄薄青苔之類的岩坡上,風輕吹,迷亂我的腦神經,不規則的白雲從我的眼前游移過去,有些偷偷摸摸,我的眼球隨著雲的步伐而緩緩移動,左右來回了幾次之後,便覺得有些酸澀,於是關起了眼皮,只用耳朵。天空,海鳥,竹筏,漁船馬達,小孩,女人,男人,軍人,赤腳,腥味…,圖畫順著風從我的右耳進入,有的從左耳流出來,有的還停在腦袋瓜裏頭打轉,轟轟轟的,有的才滑到耳邊,就被一隻海鳥的尖嘴叼走了。我閉著眼睛卻還是知道這些事,心裏覺得好玩,笑了起來。那美女就走了過來,當然我先聞到了淡淡的香水味,那香水呈螺旋狀,因為隨著她波浪捲的頭髮而成形,風一吹,發散出螺旋狀的香味。
「先生,看海啊?」「不是,是躺海。」我一定是呆了。其實我只回答了一聲嗯,然後坐了起來。她說今天天氣真適合躺在這裏。我回答:「對啊。」她坐到了我旁邊,我呆得像是一隻木雞。「若有人陪著欣賞海景是很好的。」「是啊。」「你從那裏來?」「那裏,就附近。」「妳怎麼會來?」「唉,心情悶,但是現在好了點。」她有一張圓潤潤的臉蛋,就像滿月,寬寬的前額中央勾畫出了一道美人尖,近看之後我才覺得她的兩頰暈紅得性感勾魂。那天她並沒有化妝,其實臉上有一些細小的斑點,也有幾顆痣。海風吹飛了她纏綿的秀髮如波浪崛起後毀滅,如果我的雙手我的十指能夠在那迷人的波浪裏翻攪出一些漣漪的話,我那受到挑逗的寂寞的末梢神經們,將會如大海裏跳躍翻騰的海豚,求歡,也像垂掛在五線譜裏忐忒不安的音符,不斷地從最低音階跳到最高階,來回,再突破規律,一路前行滑出優美撩人的弧線,演奏出一顆紅跳跳新鮮血肉的心臟。這是我事後想到的。雖然她坐在我的旁邊,氣氛如此地清爽怡人,但我的內心卻很平靜甚至接近些空白,而沒能多講些什麼。後來一位男子突然走了出來,提醒她該往別的地方走了,我回頭,才知道是一約末六十歲兩鬢稍白的計程車司機,穿著黃色的制服,衣袖上繡著某家無線婦幼安全駕駛,就像是隨行照顧他的老伯伯。司機說,該走了哦。
「那我走了。」她站起來撥弄手上的海沙,嘴角像一彎弦月。
「好,再見。」這一次的邂逅,我並沒有問起她是否為某明星,反而像是一個受寵若驚的小學生,直立著讓一位風韻成熟的老師走過來輕輕撫著我的肩膀,再環抱著我,使我的臉孔剛好貼著她因呼吸而稍微起伏的腹部,我的鼻子所呼出的溫熱氣息全都回到我的臉上。一直到她離開後,我還在一直躺在那裏,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記得全身涼冰冰的。她應該就是那位明星吧,其實我比較喜歡她唱歌時的樣子,MTV帶子裏的她總是需要人家憐愛的形象,有些哀怨,然後在經過幾番痛苦的掙扎後,才終於獲得了重生的自由,但是今天的樣子,又更加令人回味。
海邊的生活,基本上,平靜而單調。這樣的事發生過一次,就已經算是絕大的驚豔,也 在我每天觸目可及的堅強石壁上畫出了一道美麗的色彩,希望那顏色隨著海風的吹蝕,愈陷愈深,成為七彩的化石。就這樣,我在這僻靜的海港,撿拾到了一顆幻夢般的石子,並悄然地將它放入了我的口袋裏,溫熱出一枚柔軟的舍利子。
那天臨走前,她說要到附近的海港,靜靜地回想以前的往事。卻不知道,就在她走離開後的第一步,我才閉上眼睛,就已開始回想起了她,而她那兩行輕吻在海灘上的腳印,則已悠然地成為了我的往事。
往事,往事有時候酸辣不堪,還帶有酒臭味,從胃裏衝口來,化成一團黏稠物。除了要處理我自己長期面對大海的許多營養不良的情緒及腦海裏偶爾昇起的幾座海市蜃樓之外,有時候,同事發酸的悲情也得找幾袋垃圾袋來清理。晚上,聚在一起聊天是快樂的事。有人開車到五公里外的海濱小吃店買回酒菜。啤酒,清涼,乾啦,酒拳輸了,乾啦,講得過癮,乾啦,猜錯字謎,乾啦,笑話清冷,乾啦…..。有位一路跟著大家叫爽快,直喊乾啦的人,本來笑聲特大,乾到最後卻突然現出悲苦的表情,失聲哀鳴,摸著自己的胃部,身子向前傾。馬上有人扶住了他。「惠紅惠紅惠紅……,我好難過啊。」他吐出的穢物好像一粒發臭的胃,掉進了垃圾袋。這個年輕小伙子比我小四五歲,一身單薄,剛被女朋甩了,碎裂的心像發臭的胃一樣,疼痛得無法忍受。可憐的傢伙在酒精催化下,鼻涕與口水一道流下,癱倒在旁人的懷中,有人拍他的背。「乖,唉,別如此。」有人摸他的心口,看他是否尚存一絲真氣。「哈,還有救。」眾人邊安慰邊戲謔加上訕笑。看他已經掛倒了,最後由胖子千斤扛鼎般,將他放到樓上的床。樓下的人,繼續以竹筷敲杯高歌。啊……,乾啦。
「乾啦。啊,我,有點希望,那可憐的傢伙,能像我,一樣,遇到了一位美女,在海岸或者是沙灘上,躺著。即使,那是夢幻的……。」我暈沉沉地想起了那位美女。
隔天早上上班,隔壁的房間沒有一點動靜,大部份人的睡姿都還算是正常。但有一位從花蓮來的老兄,平躺在房間中央的地上,呈大字狀,下鋪一張草蓆,咕嚕嚕呼著氣泡,由於皮膚黝黑且肥碩,看來就像是一隻喝醉了酒的大猩猩。他只穿一條性感的三角褲,大腿中間兩側露出許多捲捲的體毛,睡眠中尚伸出一隻手,摳他那飽滿濃密的三角洲,摳完之後,突然嘿嘿嘿低笑了幾聲。現在還是乾杯的時間,我沒吵醒他們,逕自下樓辦公去,時間到了,他們自會覺醒。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覺醒。
這種平靜靜的日子,一日如百日,有時候呆呆地望著海,我覺得自己的意識輕飄飄地從頭頂遊移出來後,就像一片葉子停在半空中,風來了,也不隨著動,反而陷入一種更深的迷離的狀態,更加感受到時間停滯不進的壓迫感,尤其是站在頂樓看著海,往往有那麼一個片刻,身體的下半截似乎沒有了感覺,精神也同時分成了兩半。一半掉到海裏餵魚,一半不知道在那裏。不知道我覺醒的頭腦能夠保持到什麼時候,有時我也懷疑自己的精神狀態跟來這裏以前比起來是否更加虛弱了,還是自虐性地自願陷溺在這種自己營造出來的,不受外界伸援的精神牢獄裏。不是嗎?有時候我自己還覺得沾沾自喜,終於可以隔絕紛擾的人煙,做我自己了。但是,到了最後,卻發覺有點像是在騙自己呢。荒謬啊,不過是移到了另一座牢獄。何時我才會讓自己從這裏出離呢?
假日的時候,大量的車流從隧道的那一頭一直堵塞到我的辦公樓房前,他們是趕著在夕 陽落盡前回到繁華的城市吧。這時我會爬到頂樓面對海洋,深深地呼吸後,極目四望,視野竟是如此地寬廣。我在頂樓,覺得極像身處於孤懸的海島頂端,觀看夕陽落下吻燙波浪,紅暈的海洋發出陣陣的輕嘆。我還是可以感受到一股無法言喻的平靜,我想這樣的夕陽與海浪畢竟稍微輕輕撫慰過了我敏感的神經線而低盪出幾條深沉的共鳴,安定了我心中的焦慮,讓我暫時不再去想明天。明天,是很多夕陽落下之後的事情了。於是我向蜿沿在濱海公路的車陣揮手打招呼,再見啊,再見,下次大排長龍的時候我們再相見。有一天,我也會像你們一樣,循著這一條路,慢慢地穿過那隧道,並且帶著懷念,離開這一片讓我感到深刻寂寞的荒涼地啊。
本文獲 苗栗縣第五屆夢花文學獎 散文 優等獎(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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