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次化妝是在剛升上大三的那一天，為了武裝隔日的自己。
由於隔日的實習課必須錄影，無法以口罩遮掩，她在前晚將口罩拉到眼角下緣，撐傘，低頭至商店買了本美容雜誌。但那是天書，只好到藥妝店向櫃姐求助。
也許拉高的口罩引人側目，櫃姐介紹商品時，一邊瞧著她的臉，一邊在她的手背上抹粉底，說明不同廠牌的調色效果。
她記下修容技巧，買了彩妝、刷具，回家對鏡，以臉為畫布預先練習，隔日早八的課才不顯匆忙。她自忖曾學過油畫，應該容易上手，先在左頰塗防曬，抹淡青痕，刷兩層膚色粉底及遮瑕膏，命令腦袋想著以前畫畫的手感，不要讓心思一逕地盤繞在傍晚時的他的手。
細心抹好的粉底被滴下的液體暈開，她以紙巾吸乾臉上及內心的溼氣，最後撲上腮紅，思索往後的路。
隔日，同學納悶地看著她那陌生又熟悉、突然由女孩變成女人的臉，她靜默，心浮沉地懸吊著。那陣子，粉底眼影是她的保護色，假裝一切安好，雖然這演技略嫌生澀。
她覺得苦澀的是洗完臉看著鏡子，明瞭與他的感情已是不耐碰撞的瓷，即使事後對方誠心道歉，發誓絕不再犯，但每隔一陣子，她便猝不及防地再次接招，心中後悔著：怎麼就見不得對方掉淚？怎麼平時沒練就幾招柔道？以前爭執再烈，不過是口舌之辯，時間久了，怒氣消散、相視而笑，又高高興興地走在同一條路上，誰能預料到他後來因畢業論文不符要求，屢遭教授批評，受挫的心被躁鬱情緒操控，又認為人不能被藥物主宰，於是，藥劑的服用次數與劑量是看心情。
她是看心情之下的祭品。
漸漸地，她的著色功力大增，臉上塗抹更細緻的遮瑕顏料，粉色均勻沒有塊斑，還研發粉紅、淺棕眼影的疊色最具修飾效果，也琢磨出鋪上淺棕粉底的大地色最能修飾青痕的臉。他曾說她有雙靈活大眼，但仍在她的眼角留下了再貴的顏料也遮不住的印記。
重複同樣的塗抹令她生厭，內心著實想回到素淨模樣，或單純只為了美麗而妝扮，而非佯裝無事、「粉」飾太平的樣貌。
於是她堅決離開，雖然又不慎掛彩，但也學習反擊。她與他同時到醫院驗傷，醫生看著並進的兩人，問誰有病？他倆互指對方；醫生又問，誰需要看病，他倆各自指著自己。雙方都堅持提告，醫生耐著性子勸，兩人並肩走，拳頭要一致向外。
數天後，在法律系學姊陪同下，她在臉裝上盾牌、面具，眉眼塗抹煙燻、頰鋪腮紅，與他約在學校附近咖啡店，兩人不巧同時點了最愛的卡布奇諾。她啜飲時，喉頭吞嚥著澀味，想著他曾經握著自己的手教導沖泡卡布的祕技及命名由來：以三分之一濃縮咖啡，加上三分之一蒸氣牛奶及三分之一奶泡，咖啡最後呈現的色澤和聖方濟會修士的褐色斗篷Cappuccino相似。曾經多麼溫柔的手啊。
在學姊的協調下，他用文明的方式溝通，而她竟然因為對方的文明，告別時還摻雜了些許感傷，感傷相伴的一千多個日子彷彿是一頁撕去的日曆紙。
再次見面是幾週後，他媽媽來電詢問能否一同前去探望他兒子。
她在直達身心科病房的電梯鏡前檢查妝容，眼角由於之前的結痂尚未脫落，抹上了厚粉。她以手指順了順長髮，不安地彷彿即將與陌生人見面。
隔著透明壓克力窗，他呆茫地拿著蠟筆在動物著色本上塗抹，抬頭望向她那個方向又垂頭作畫，彷彿全然不識。護理長說他因為自殘，上週在重症病房治療，前天症狀緩解後才轉到一般病房。他埋首時，頭頂因為長期摳抓、露出圓塊狀的膚色頭皮，她心中莫名地微泛溼氣。她走出醫院大門，看著紅磚街道及天空，幾乎快忘了空氣飄在素顏肌膚上的觸覺。後來，她最常做的事是淨著臉出門，抬眼看向天光。●
自由副刊2025.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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