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顏寧儀
年過三十，始讀《西遊記》。
讀得太晚，一應故事情節早已從其他改編作品中預先知道了梗概，尤其大鬧天宮、三借芭蕉扇等幾個著名橋段更是爛熟。這一回，重點便不在歷險，看的完全是吃。
《西遊記》所記，多為素齋。取經路途遙遠，而再深具夙慧的僧人，平日裡煩惱的，其實與你我凡胎一般無二──直白地說，僧人也是要吃飯的。幸而唐僧隨和，有什麼吃什麼，否則不知還要生出多少周折。
佛門中人，不食五葷三厭。一路上，百姓和地方諸勢力供養多以山菜鮮果、炊餅米飯為主，粗糙與精細，按各人能力而定。蜜食稍微奢侈些，重要場合，還備上素酒。既為盛宴，吃的視覺性便壓倒了味覺，一道道齋飯先經過唱名才端上桌，琳瑯鋪排，借此彰顯信眾心誠。
不過，論起整本書裡最令人難忘的美食，毫無爭議，非唐僧本人莫屬。
這個僧人取經的故事中，僧人動身沒多久，眾妖便紛紛聞風而來，或威逼，或色誘，或乞饒，做出種種怪狀，為的不是求點撥求收伏，居然是求一口香肉。偏偏這僧人又相當容易餓，時不時要化齋，這一化，差點連自己也給化進去了。
唐僧膚白形容，皮肉尤嬌嫩，美姿儀，除非不幸落入庸廚手中，不然賣相應該不至於太差。飲食講究色香味俱全，起碼色這一關是順利過關了。眾妖們又注重衛生，生擒了唐僧，每每先囑咐手下們精心伺候沐浴，務必從頭到腳打理乾淨了再下鍋。
料理唐僧，首推蒸著吃。小說家曾借眾妖之口計議，雖則也有提出「著些鹽兒醃醃」或「細切細銼，著酥合香油煎吃」的，然，許是油鹽太費，不划算，總不如清蒸受歡迎。據人們統計──是的，除了我以外，許多讀者都注意到了唐僧的美味──書中明言蒸吃唐僧的次數多達十數回，講究些，還要蘸上蒜泥鹽醋。說《西遊記》是本唐僧烹飪方法考雖然明顯畫錯重點，但大家紛紛畫在同一處，即使畫錯了，也值得細細一讀。
清蒸之美，在得其真味。李漁：「使鮮肥迸出、不失天真」，唐僧身負十世修行，其味之真，大約鮮得魂兒都要飛了。紅花綠葉，至鮮須借由至簡烘托，以免折損了顏色，這是為什麼清蒸比煎煮炒炸來得高明。何況唐僧肉不只是美食，也是藥膳，原湯化原食，最能有效保留唐僧肉的藥用價值。
唐僧的好，果然，還是眾妖最知道。
蒸個大活人到底和蒸包子饅頭不一樣。七十七回〈群魔欺本性 一體拜真如〉，獅駝嶺三妖將唐僧送入蒸籠，並不預先斬件，而是全身活體上屜蒸，防止肉汁流失。蒸籠雖不易拿捏熟度，但蒸過頭頂多口感欠佳，不焦不柴，還是能入口的。而吃唐僧既成了板上釘釘的事，一路護送唐僧取經的幾個徒兒最好也一氣捉了，統統蒸了吃。縱使弄錯汽化原理──猜這對眾妖來說也是頭一回，不熟練──但既然唐僧才是主菜，沙僧八戒滋味差一點，想來也能忍耐。
這一頓全餐，自個兒獨享怕要吃撐了，於是眾妖又非常講義氣地廣發請帖，邀親友們共享。好一番折騰下來，到嘴的唐僧自然就飛了。由此可見，眾妖不但識貨，懂整治筵席，不亂添作料，性情還頗慷慨。無論從廚子或吃貨的行列裡算起，應該都屬於一等一的眼界胸襟。
吃口唐僧肉，便能夠長生不老──這究竟是不是訛傳，無從考證。妖也會為了壽數所苦嗎？乍聽下，彷彿難以想像。小說中，神魔皆為擬人，愛別離，怨憎會，貪嗔癡慢疑，位列仙班者仍然嚮往延年益壽，眾妖有此追求，大約也在情理之中。長生不老是道窄門，仙人們還能啃啃蟠桃，眾妖缺乏資源與管道，一切都要靠自己。仙與妖的不平等，可見一斑。
書中其實明白指出了一條凡人可企及的長生路，那正是唐僧四人組所行。取經凶險而遙遠，想抄近路，是人之常情。食人乍看野蠻，但經過咀嚼消化，將他者的資質根柢盡為我用，確實是相當直覺的做法。知識是最好的靈藥，益生，回春，青春永駐。等到閱歷漸長，方能漸漸省悟那不是親近知識的最佳法門。道的尋求有其正規方式，透過吃──其隱語常常也就是性愛──將之據為己有，就淪為妖了。
香肉是道。《西遊記》裡，連妖也懷抱著赤誠的慕道之心。
垂涎歸垂涎，終究吃不著唐僧肉。說到底，長生和取經弘法一樣，求者眾而得者少。眾妖相繼賭上身家性命卻始終不得親近之法，毋寧說，吃的是一份憧憬吧。我想，這充分展露了妖做為反派角色的純真與迷人。●
自由副刊2023.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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