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吳怡欣
崇文國小一年級,春季遠足,到中山公園。
當時每屆都有十五、六個班級,一班五十多名學生,遠足當天,從一班開始,依序由校門口出發,八百多頂小橘帽,浩浩蕩蕩的隊伍綿延垂楊路上,我是一年三班,很快就移動腳步,有點同情最後幾班的同學,還要苦苦站著等好一會兒。我斜掛水壺、後揹小包,放眼望去都是同樣的裝備,大家七嘴八舌討論背包裡的零食要跟誰分享,興奮過頭太大聲了會被老師喝斥。孩子步伐小,走了近一個鐘頭,每一步都是雀躍的,沒聽見喊累的聲音。
進公園裡,找個陰涼地方,打開背包拿出零食,乖乖和蝦味先最普遍,我的乖乖是奶油椰子口味,吃著吃著,不小心掉了一塊在樹根旁,我望一眼,沒有要撿的意思,坐在不遠處的隔壁班男孩走過來拾起問道:妳不敢吃喔?說完拍拍灰塵就塞進嘴裡。也有極少數同學帶著精緻的日本小餅乾,我不敢靠近,怕露出嘴饞的樣子丟了面子。因為中午就要放學,吃完點心,歇息一下,就打道回校了。回程辛苦一些,大家臉上的笑容少了點,也安靜多了,腳有點痠,但想到二年級遠足要挑戰更遠的蘭潭,便生出一股不服輸的力量支持腳步向前。
下一回散步到中山公園,則是祖父帶著我和妹妹。那天祖父興致特別好,遇見一個套圈圈的攤位,帆布上擺著幾排陶瓷小偶,平素不苟言笑的他居然駐足掏出銅板,老闆將幾個套環遞給我們,三人輪流擲,我和祖父都沒拋中,力氣小的妹妹扔出圈圈竟側掛在一尊小瓷偶上,老闆說按規則要完整套上才算數,但這回就送給我們吧。我見到祖父露出難得的笑容,那或許是我這輩子見到祖父最開懷的笑意。
後來去邱明聰老師的畫室學畫,邱老師自創「一條線畫法」,當時名聲響亮,他鼓勵學生構圖時大膽用勁下筆,大大方方地勾勒輪廓,少用橡皮擦,鉛筆不要來來回回在同一處猶疑。老師帶我們到中山公園寫生,公園景點多得畫不完:樹木是基本練習,我往往把樹幹畫得太矮胖,分枝岔得太幼稚,嘗試深褐、黃褐、赭褐相間相疊,卻似各色獨立存在,不知為何無法水乳交融,濃濃淡淡的綠茂密鋪上,卻像一件補丁的衣裳。轉往建築美景,紅磚砌成的牆、橋與拱門相當有韻味,但動筆後深感一磚一瓦畫之不易,對稱與不對稱的拿捏,我要不顯得單板,要不歪斜失衡。有回挑了退休後陳列於此的蒸氣火車頭做模特兒,發現困難度極高,一身烏黑,完全無法掌握其凹凸有致的身形。最後與「福康安紀功碑」的相遇,讓我在公園寫生歲月裡得到一絲慰藉,當年我並不知曉它的由來,喚它「大石龜」,後來才知是馱著表彰石碑的贔屭,我找個容易勾勒龜形的角度,讓整座碑占據圖畫版面,灰撲撲上了色,儘管長寬比例與實物仍有落差,但此碑稀罕,大家腦中未有既定形象,看起來還有模有樣的。
得空時,媽媽也帶我們來公園,我喜歡大象造形的溜滑梯,由後臀上梯、象鼻滑下,然後再去排隊,一趟又一趟,玩夠了便跟媽媽說要回家。那時以為大象溜滑梯會永遠立在那兒,從沒仔細瞧它的樣貌,眼裡看到的只有階梯跟滑坡,我記得興致勃勃的步子,記得受氣候與當天穿的褲子影響那有時滑一些、有時澀一些的溜行。待我成為母親,攜孩子們重返這座改名為「嘉義公園」的遊樂地時,穩重的大象已消失多年,新築成的小堡壘向四面八方伸出階梯與滑道,海藍底色上魚兒竄游,天真的笑顏由堡壘的孔洞鑽進鑽出、爬高爬下,有些玩躲貓貓,有些則固執地一遍遍溜個不停。幾年後滑梯整修,化身色彩繽紛的飛碟,這時孩子都大了,我慶幸他們與海洋堡壘並未締下過度深厚的情誼,縱令滑梯更迭,心中波瀾不起。
而我仍苦苦探尋記憶中既深刻又模糊的大象,上網搜尋「大象溜滑梯」,盼能覓得熟悉影像,才發現原來各處有這麼多大象溜滑梯,腿直的、腿曲的,象臉平滑的、立體的,沉灰的、五彩的……沒有一幅敲中我心。直到發現藏在畫家劉國正《素描,這樣畫才好看》書裡的〈大象溜滑梯〉,他筆下那幾個爭先恐後在滑道上的孩子,散放著嬉戲時專注而歡愉的氣息,他們的表情與姿態都如此熟悉,他畫的就是我的故事。
故事的名字,叫做〈童年〉,然而順著故事溜下來,卻再也找不到階梯可登了。●
自由副刊2023.10.10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