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開始計畫,這個夏天,要帶孩子去東部,走一趟環島之旅。
我家的攣生子在新冠疫情擴張的年代成長。是剛會走路,出家門,就被牢牢戴上口罩的一代。剛進幼兒園時,疫情緊張,園方防疫滴水不漏,除了佩戴口罩,每人得頭戴透明膠片防護面罩,午餐使用隔板,拉下口罩用餐時,面罩亦不得脫下。唯有鋪床午睡時,孩童兩兩頭腳相錯,戴著口罩入眠,可短暫擺脫面罩束帶的圈縛。
他們社會化的起點,是從保持社交距離、嚴密防護、謹小慎微開始。從一日三次量測體溫、宣導避免出入公共場所,歷經各時期快篩、確診、通報、停課的惶惶不安,在幼兒園畢業前,終於來到疫情方歇的時刻。
孩子很興奮。這是往昔在台灣西部兩天一夜、三天兩夜的旅行之外,第一次往東部去。拼圖裡的台灣縣市名稱、主題教學的鄉鎮地景、課堂上第一次用剪刀膠水裁切黏貼的旅遊小書……,孩子在腦海裡拼貼建構東海岸的山海圖景。
從台中出發往南,窗外天氣大好,車子一路馳行至屏東枋山。
曠闊公路,車行速度快,不知不覺路旁樹叢掩映間,眼底都是海。
海、海、海!我頻頻驚呼,要孩子快看!路形彎轉,海岸線忽隱忽現。海色湛藍延伸到視線盡頭,天之涯,地之角,我們在國境之南。孩子也耐不住性子了,頻頻追問現在到哪裡了?我們到了嗎?
像是單純為了好好看海,不遠千里而來。隨機選擇了一處濱海的休憩站,這裡有廁所、超商,也販售咖啡、簡餐。
南國的日光,南方的海。南風徐徐吹來暑氣,吹來鹹鹹澀澀的海味。樹梢上蟬聲唧唧噪鬧,伴奏著遠遠近近往復的潮聲,如一首自然交響的迎賓曲。
孩子一下車就像長了翅膀的鳥,嘰嘰喳喳又蹦又跳,迫不及待要走入休憩站,走向連通的廣袤沙灘、遼闊的海。
說不清那是南洋情調,還是部落風情。鐵皮與漂流木構築出樸質原始的空間,腳下是砂石,眼前是棕欖樹、燦亮日光和耀眼的海。
孩子說要畫海。兄弟倆為了此行特別帶了隨身紀錄本。縱然只是臨時休憩,但這是意義上第一站。點了簡餐,在沙灘邊簡易鐵棚木桌上,孩子半屈著身,邊模擬比對,邊描繪敘述。我其實沒想到這會是他們拿著素描本速寫,專注於景物細節的時刻,更沒有想到這開啟了孩子在旅途上隨時在意、留心觀看、熱衷於筆記的興趣。
他們繪下棕欖樹、繪下漂流木與岸邊壘壘礫石。繪下我們圍著小桌分食餐點,粗麻繩、厚木板組成的搖搖鞦韆椅;用注音符號拼寫餐點內容,一個聲符、一個韻母,搭配聲調,斟酌拼音,慢慢寫。
走出遮棚,走到日光下的海灘上。太陽好大,強光螫得人睜不開眼。碎浪一波波湧來腳畔,遠處看似大學生的年輕男女,正在嘻笑跳躍拍照,也有人如電影橋段,朝海面使勁揮臂拋擲小石。
在海水拍擊不到之處,孩子拾起碎石,蹲踞在沙地上畫畫。一個突如其來的大浪湧上,大子的鞋子浸水,鞋襪褲子都溼了。他哇哇叫大聲嚷嚷,口吻誇張,我差一點被沖到太平洋啦!
簡單沖洗後,從休憩站繼續上路。我想讓孩子挑戰參觀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我不確定博物館的展示內容是否適合幼童。多年前,我曾到訪一次,對其中的史前生活介紹、遺址挖掘考古,印象深刻。我想讓孩子多接觸一些歷史、文化實體的展覽,我記得他們在九族文化村參觀各部落傳統住屋時的好奇,在蘭陽博物館看到高聳壯觀的孤棧高台,驚嘆搶孤竟如此危險,需要強大的勇氣。
時間不很充裕,博物館傍晚關門。沿著參觀動線瀏覽走逛,其實也沒有非看什麼不可。可是他們一到展間,便搜索著可以作畫寫字的地方,對著遠古時期的人類塑像,勾勒速寫。
我已經慢慢學習,不要催趕孩子。不要急著前進,不要預設進度、結論。孩子想多看一會兒,還想畫、還沒寫完,都沒有關係。我只需耐心陪伴,欣賞那屏息凝神的時刻,不要主導速度方向。
兄弟倆各有定見。小子的筆觸細膩斟酌,重視描繪細節。大子落筆的線條直觀明快,擅長以注音拼寫說明。偶有路過展廳的遊人,看展示說明的同時,也不驚擾地佇足在不遠處,看這對孩子在描繪什麼。他們畫畫寫寫,展品的說明文字沒有注音,我有時低聲說解,有時他們看圖片、塑像感受思考。
行至一展廳,正播放布農族部落的紀錄片,著傳統服飾的布農族人演繹著部落傳統祭典音樂,八部合音。孩子受聲音吸引,悄然進入展廳,屈坐在階梯上對照影片人物,畫下一個身穿布農族服的勇士。
博物館快關門了,孩子卻意猶未盡。對著史前巨大的淮河象雕塑,振筆疾書。
後來幾日,不論是飯店豐盛的自助式早餐、入住花蓮光復糖廠的日式木屋聚落;在花蓮瑞穗牧場吃鮮奶冰淇淋、買牧草、餵四角羊;到台東關山聚落、池上吃飯包、大波池遇到下大雨……。兄弟倆隨身攜帶紀錄本,旅途上,餐桌、車行中、飯店房間,幾乎隨時隨地,都在進行他們的「登記大業」。
我曾在花蓮鹽寮的海邊民宿,感受過此生難忘的海景。一直很想再去看看,多年前的那面海。那幢純白色的建築物,襯著蔚藍天色,還矗立在浪潮來去的海岸邊,看來卻已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公路上幾間昔日知名的餐館,一間門前堆滿了廢置木桌塑膠椅;一間鐵門深鎖,不知是恰好公休,或者已經停業了。我跟孩子說起當年,世事難料,很多事都只存在於當下。那些消失的地景,曾經的美好,至少留存在回憶裡。
那已然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曾寫下〈旅宿大洋之西〉,想要好好記住這面海。時移事往,舊地重遊。曾痴心寫下的文字,是流逝光陰裡,最寶貴的線索。
我看著孩子塗塗寫寫,用僅有的、幾近於本能的表述能力,認真捕捉每個印象、片刻。我多希望他們永遠能這樣單純、熱情地描繪下去。別忘記六歲初次環島的自己,用注音符號和樸拙筆觸紀錄萬物的初心。
福報副刊2023.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