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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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腳不小心擦傷了，不規則的傷口還淌著血水。父親不以為意，連擦個面速力達母都免了，自信一身的銅皮鐵骨，他說明日自己就會好了。

 

似乎一向如此，大大小小的傷口都是自然就好了。和絕大多數的農夫一樣，父親幾乎每天都是打赤腳下田的，一雙腳彷彿天生要踩踏在土地上，幾十年來扎扎實實踏過水田，泥路，牛稠豬圈，承受夏日的炙熱，冬天的霜寒。是這樣一雙農夫的赤腳，無比精神，無比氣力，也練就了如熱帶植物一樣的無比堅韌。

 

偶爾，父親也穿雨鞋，例如噴灑農藥的時候。曾經看見父親下田後脫下雨鞋，那一雙腳若不是汗淋淋的，便仍是沾滿了泥屑，雨鞋的防護作用似乎不大。在村莊裡的婚喪喜慶活動中，鄉親們記得穿上夾腳拖鞋已經算是慎重了。出外或是來到台北，父親穿著皮鞋或運動鞋看起來就是怪，總覺得那鞋子不是在保護而是在拘限阻礙他的雙腳，相信父親走起路來也覺得不習慣不舒適吧。

 

記得小學二年級的某一日，我因鞋子的緣故哭鬧著不去上學。父親從外面回來，提起我的腳看了看，啐罵了一聲，這有什麼要緊呢？但還是騎上他的大腳踏車載我去百貨行買新皮鞋。習慣赤腳的父親，恐怕不太能理解一雙皮鞋重大關係著一個小女生的自尊和虛榮吧。

 

年幼時，通往田裡的路徑都還是坎坎坷坷的石頭路，大家也都習慣打赤腳走路。犁田翻地插秧播種更是一雙赤腳深入軟爛的泥水中，抬腳時腳底發出「唧」的一聲，彷彿泥水和爛土都極力要挽留住那腳；在一片泥爛中扶犁吆喝著水牛，腳步一抬一踏要費多大的氣力。沒人穿鞋啦，穿了鞋要怎樣工作，母親說。就像早年在稻田除草時，因為珍惜褲子，不論寒暑農人都把褲腳捲到膝蓋以上，雙膝裸露直接跪伏在稻田一行一行向前將雜草除去。

 

現在，父親年紀大了，走路的姿態愈來愈趨近於水牛。緩緩的穩穩的，腳板提得不高，有些疲態了。我靜靜跟在父親背後，陪他走一段路，心想這雙腳所經歷的勞作和歲月，承受了一雙腳所能夠承受的一切，它們像一部沉默的書，讓我永遠也看不盡讀不完。如果我有彩筆，那該如何來描繪這樣堅韌的一雙農夫的腳呢。

 

於是，我想起了梵谷的〈農鞋〉。那一雙農鞋，變形扭曲，潮濕，依稀還散發出絲絲熱氣，是結結實實有人穿用過的一雙鞋。這幅畫就像是用鞋子踩踏過的泥濘所描畫出來的，你輕易可以知道它的主人跋涉過什麼樣的路途，邁出多少艱辛的步履。

 

想到〈農鞋〉，又讓人聯想起他的〈食薯者〉中燈下苦紋的面容和勞動者粗拙的手，深褐的大地色調，梵谷自評為源自於農民生命的深處。在我的腦海裡也一直存在著父親和鄉親粗糙的臉龐與厚繭皸裂的手腳，我又該如何來描畫？

 

                                ～刊載於中時人間副刊 2013/03/14